致童年

gnosis

原想发在朋友圈，但是怕矫情，因为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及没兴趣知道或关心。
可我又不想将这一段丢进记忆的垃圾箱里。匿名空间级别也不够发言。就这样吧，每天有时间就补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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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个好人。虽然他身上有很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哪怕现在，他都接近阿兹海默晚期了，很多缺点依旧存在，我依然觉得他是个好人。这不仅因为当年他在公交车上看见不平的事情，是车厢里唯一会挺身而出，去为一些弱者出头的人（他身高只有1米75，并不是那种高大威猛型，也没练过武，不属于善打好斗的人），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知道，他这一生，他的心里从来没有闪过害人的念头，或者说，闪过一些令自己得益，别人受损的念头。

而我的姑父，我没有资格对他下定论他是不是好人，不过他做过的一件事，甚至都不能算一件事，而只是一个表态，彻底改变了我父亲的一生。

我父亲当年凭着多读过一些书而攒积起来的才华得到了厂里老厂长的赏识，提拔他当了计划科长。于是他有权决定将厂里的产品卖给谁，这在物质极不丰富的年代可是相当大的权力。很多人有了货源，就能去挣钱了。因此，他们为了能够拿到货，难免要给我父亲一点小恩小惠，那时最多的就是水果，有时也有钱，不是很多，那么多年到1990年也就累计1万块左右。当然父亲也不是唯利是图，即便是这样，他分配产品的时候还是基本按照单位规定，不会卖给没有资质的人。极少数时候也有，人家也没给钱或物。我记得父亲说，他们太可怜了，那个地方很穷，给他们分配一些让他们挣些钱。

父亲是个心很软的人，但是他也有致命的缺点。就是自大。自从他顺风顺水之后，有机会就爱炫耀自己如何如何本事。他炫耀的东西现在想想也很可笑，无非就是吃过点什么，穿过点什么，去过什么地方，这不仅在现在根本不值一提，他所吃过的，穿过的，也就是很普通的东西，即便在当时也不算特别，可是他那爱夸耀的样子，会让人不适。

而这些不适的人里，就有我的姑父。

我爷爷奶奶有六个孩子，那时大部分家庭都差不多这样，光荣妈妈，生越多越好。其带来的好处就是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然后男人打麻将，女人聊聊天，小孩要么看麻将，比如我，要么放鞭炮，要么在院子里瞎玩。一次麻将桌上，姑父在展示他的一件新衬衣，其他人都说不错，我爸却说，你这算啥，你看我这件，某大商场的，料子更好。因为我爸也把货分配给市里大商场，所以有时也可以优惠买点商场里的东西。无论我姑父还是父亲的衬衫，估计放到现在都没人愿意穿。我爸就是这样，臭嘴巴。我姑父恰巧也是另一个厂的科长，和我父亲级别相当，混得其实更好，因为他脑子活络。姑父当时就有点不乐意。不过他城府较深，不会和我爸去争，大家继续打麻将。这样的例子很多。这样的事，我小孩子当然不会注意，都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提醒过我爸很多次，可是他这脾气，改不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正是人生得意时，那时，市里最大商场的进货负责人都会去找他。我爸心里可能有点不可一世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很多故事的转折都是这样，直到有一天。

可能厂里也有人顶不顺我爸这脾气，偷偷去举报他了，其实后来知道，举报的人也没具体举报我爸拿了啥，就是这么一说。于是厂里就有人来询问我爸，好像是叫组织科吧。问他有没有这几年，有没有利用职务便利拿过好处。

我爸偏又是个胆小的人，瞬时间乱了方寸。他不仅胆小，也不算精明，其实在我长大后看来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他却感觉如天要塌下来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可能也因为他骨子里是个好人吧。觉得收点小恩小惠也不应该。在他无助的时候，他想找人求助。他可以问我妈和我，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和他共渡这一关。也可以问提拔他的厂长，因为对于这些情况，厂长其实一直是知道的。在当时还有点实权的时候，也一定能给予我爸帮助。他 甚至可以去问朋友，还是有一些和他一起经历风雨，了解方方面面的朋友的。谁知他都没去问，却去选了一位最不该问的人，就是我姑父。

我爸大概都不觉得自己早就在无意间冒犯了我姑父，还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职位，背景又和自己相仿，认为他的意见是最专业的，就一五一十把所有情况告诉了姑父。姑父听后，立即说，这你可得交代啊，如果不说，被查出来，麻烦更大。

于是我爸觉得得到了指路明灯，一股脑把啥都对组织科说了，可能连谁送过一只鸡都说了，别人给的钱，加在一起也就1万元上下，他也没动，又老老实实全数上缴了。后面嘛，他就被当典型，被贬到了厂里最底层去烧锅炉，厂里还写了大字报全厂通报，记过。我爸那时可能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羞于做人。大字报贴出那天，天上来了场暴风雨，神奇地把大字报刮走了。我爸回家开心地说，感谢老天，不用让我丢丑了。当然其实，厂里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爸在厂里曾经辉煌的仕途也就此结束。

厂长和他朋友知道他去组织科说出一切后，大为光火，纷纷与他断绝往来。厂长当时就说，这么点小事，你不来找我，自说自话去说啥？还有脑子吗？这种事，告诉我，我自有办法处理，现在弄得连我都快受到影响。

而我姑父，此后越做越顺，甚至还利用他厂里的资源，搞起了金融，一时呼风唤雨，风头无两。每到过年，都请我们整个家族去他那吃四两到半斤一只的大闸蟹。我的父亲和姑父，从此走向了两条不同的人生路。


这些事，其实也是我妈在很久以后告诉我的，初听说时，我也对姑父非常怨恨。不然我也可能有个家境不太差的青少年时代，我的初恋女友也可能不会因为我家境平平而离我而去，不然我可能做一做小富二代的梦。当然，这只是讲笑，那个时候，即使我爸做得还不错的时候，我都没觉得我家跟其他普通工人家庭家境有啥区别。

过了一阵，怨恨也消失了，不仅因为相隔事发久远，而我父亲自己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最主要当然是易冒犯人，更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关于姑父，更多是大家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开心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在当时觉得平平无奇，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十分开心和珍贵的。

我大概命里注定父母缘薄，自从12岁以后，就在家和父母相聚的日子少。中学，大学都是住读。毕业后没几年又鬼使神差搬出去住，接着去外省发展，再接着莫名其妙来到了澳洲。也正因为如此，和家族里其他亲戚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对于他们的记忆大都停在旧日时光。家族微信群也加着，偶有问候。每过几年，也断断续续因为婚丧嫁娶等等，能和其他人能见上一面，但脑海里对他们最强烈的印象，始终是童年和少年时代所留下的。

爷爷就是个普通工人，住的是厂里分给的一间房。后来我爸结婚，爷爷把房子换成了两间，一间9平米，我爸妈和我住。一间12平，爷爷奶奶和另外五个孩子住。两间房是在对门的，稍微大点的我也经常去和叔叔姑姑们玩。现在看一间12平的房间我们会觉得好小，可是那个时候，那么多人住在里面，却丝毫没觉得有何不方便。爷爷奶奶睡一张床，三个姑姑挤一张，两个叔叔打地铺。白天地铺收起，八仙桌上加一个圆台面，十个人围在一起吃得很香。

再后来姑姑叔叔陆续成家搬出去了，也有了孩子。那时每到节假，家里就更热闹了。姑姑带着女婿，叔叔带着老婆，转眼就是15,6个人挤在依旧是12平的房间里，热热闹闹度过一天。

再后来，等物质丰富了，大家就忙了，爷爷进了养老院，从此再也没有那时近20人欢聚一堂的盛况了。

说回我姑父。我读大学那会，学校离他家很近，姑姑就叫我没事去她那蹭饭。我去过几次，有时还在那打地铺留宿。姑父宁波人，做得一手好菜，前两天和我老婆说起他时，她立刻说他做的菜好好吃，尽管她就吃过这么一次。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做的一个汤，看似也平平无奇，里面不过几片伞状平菇和火腿，却不知为何鲜美无比，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汤之一。姑父不大和我说话，总是淡淡几句，让我捉摸不透。

疫情关系，不能回去，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几乎每天和我妈同一次电话。从她口中知道了家族了的各种事情，然后我脑补各种情节，加上偶尔回去时看到过的一些情景，串联成一部现实生活剧。

2021年，我妈告诉我，姑父得了胃癌。没多久，又说手术挺成功。他把大城市的房子卖了，换了一间小的，外加附近小城市的一套恒大小区的房子。
23年9月，姑父癌症复发。医生告知，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我有点震惊。
然后从母亲口中一点点听说情况在变坏。

直到3月4号，说只剩1-2天时间。这里又发生了点被称为奇迹的事，回头再说，所以一直坚持到了上周日。
我妈一早发微信，说姑父归天了，我一时间人有些恍惚。其实从几天前起我就已经开始了，一直很难走出这种情绪。到周一，看见姑姑在群里说第二天开追思会时间的时候，她发了三个痛哭的表情，我一下子破防了，眼眶湿润，几乎没忍住要嚎啕大哭。

想想也奇怪，姑父并不是对我嘘寒问暖，特别关心的人，和他的交流也基本限于30年前。这十几年也看到很多人离去，但是他的死讯却让我久久无法平息，现在，这一刻，还是如此，这也是促使我敲键盘写这些文字的初衷。

后来，我想，可能因为他是我们这一家族圈里，不算爷爷奶奶，我上一辈里，离开的第一人吧。家族相聚相欢（有时也相吵）的盛况，虽早已是云烟，但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再次提醒，童年记忆里的场景，记得再深刻，却也经不起时间浓雾的侵蚀，真的是残忍。

后续：

这确实是一件神奇的事。

我姑父在去年得知自己最多只有半年后，也就想明白了，他说李克强那么大的官，还不是60多就挂了，跟他比比也够了。
于是每天继续抽烟，打麻将，麻痹自己。

但是病情扩散后是很痛的，他也坚持不去医院，觉得那是等死，最多叫姑姑去配点止痛药，但是听说常常痛得无法忍受，要发脾气，说是像一万只蚂蚁在咬一般。终于在三月初，无法再忍，同意入院。

没过几天到了前个周一3月4号时，医院方说了，只有1到2天，叫家人准备后事。

我妈信基督教，就找了教会里的级别较高的长老（可能是这么个称号）去医院给他祈祷。我妈说她自己级别不够，能力也达不到。

奇怪的事来了，两位长老祷告完后，姑父说愿意开始信教，长老为他洗礼。

礼成后，长老离去，姑父又睡去。

等他醒来后，说不再感觉疼痛了。而且就这么一直坚持了一个星期，直到周日早上。多活了五六天，期间脑子也清醒过，能说说话。

另外，在走前那天下午，他昏睡后醒来，突然举起双手，说着阿门。

家人问他啥情况，他说睡着时看见有穿着白衣服的天使来接他了。

我是不信基督教的，但听着依然觉得很神奇。

最后一周，姑父还算安详，长老们听说后，说是极为少见的见证，具体是啥见证，我也不懂，也没有细问我妈。



谢谢大家。

chubby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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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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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osis

freegood 发表于 13-3-2024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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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在一起那段有共鸣，我家妈妈也是姐妹哥哥什么的一大群，过春节就热闹了，聚在一起，大 ...

这样的情形，以后很久都不会有了。

Allinone

阿尔兹海默最长的周期应该不超过10年，有空多回去看看父亲。等到无人可思念时，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5years

楼主应该是厂矿子弟吧。文章读起来很亲切。

freegood

姑父？想到了谢连斌

CHATGPT

谢分享

那个年代，有点小问题很正常，不像现在都是大问题

在发达地区，这都不算事

知道某体制单位，500强，凡是发现问题，马上勒令提早内退，不愿再提

gnosis

Allinone 发表于 13-3-2024 16:28
阿尔兹海默最长的周期应该不超过10年，有空多回去看看父亲。等到无人可思念时，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谢谢提醒。我也想，可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无奈。
一年能回去一次已经很好了。

gnosis

freegood 发表于 13-3-2024 17:52
姑父？想到了谢连斌

嘿嘿，我想到的是张成泽。

gnosis

5years 发表于 13-3-2024 16:56
楼主应该是厂矿子弟吧。文章读起来很亲切。

谢谢褒奖。惭愧。

gnosis

CHATGPT 发表于 13-3-2024 21:11
谢分享

那个年代，有点小问题很正常，不像现在都是大问题

本来就不是什么事，但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