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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书论文] 《灵山》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第⑤季 37-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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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3-5-2012 10:06: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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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堵断墙背后,我死去的父亲,母亲和我外婆都坐在饭桌前,就等我来吃饭。我已经游荡够了,很久没有同家人团聚,我也想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谈点家常,像我被医生判定为癌症的那些日子里,在我弟弟家饭桌上,只讲那些不可能同外人谈而除了家里人也难得谈到的话题。那时候,每到吃饭的时候,我那小侄女总要看电视,可她那里知道,电视里的节目都是对精神污染的讨伐,头头脑脑对各界的宣讲,文化名流又一个个表态,把文件里的套话再重复一遍。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节目,当然也不适合下饭。电视报纸广播的种种新闻我已经够了,我只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来,谈谈自己家里已被遗忘的往事,比方说,我那位疯子曾祖父,一心想过过官痛,把一条街的房产捐光了也没捞到一官半职,等明白受骗上当人也就疯了,把自己住的最后一幢房子也点上一把火,死的时候刚过三十,比我这会还年轻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谓三十而立,应该说还是个脆弱的年纪,弄不好照样精神分裂。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见过我这曾祖父的照片,那时候照相术可能还没引进中国,要不是能照上相的只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过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虾,吃到嘴里虾肉还在蠕动,吃一只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气。我也还记得我中风瘫痪了的祖父,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在乡下租了农民的一幢老屋,整天躺在堂屋里的一张竹躺椅上,大门敞开,风穿堂而过,一头银白的头发总也在飘动。空袭警报一响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亲说她只好俯在他耳边,反复告诉他日本人没那么多炸弹,要扔只扔在城里。我那时比我这小侄女还小,刚学会走路,我记得去后院要经过一个很高的门槛,门槛后还要再下一个台阶,我自己爬不过去,那后院对我便始终是个神秘的去处。大门外有个打谷场,我记得同农家的孩子在晒的稻草上打过滚。打谷场边上那条清幽的河里又淹死过一条小狗,不知是哪个讨厌鬼把它扔了进去还是它自己淹死的,总归尸体搁在河滩上好久。我母亲严禁我到河边去玩,只有大人们到河滩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们在河滩上挖出一个个沙窝,从中勺取滤过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围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中,这断墙背后就有我死去的亲人。我想回到他们之中,同他们一起坐在饭桌上,听他们谈那怕最琐碎的事,我想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目光,同他们切切实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即使并不吃饭。我知道阴间的饮食是一种象征,一种仪式,活人不能够进口,我坐在他们桌上旁听,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我于是小心翼翼走向他们,可我只要一越过断墙,他们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一堵残壁背后。我听得见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悉悉率率,甚至看见他们留下的空桌子。当然,瞬间桌面就长满了兽药,毛茸茸的,又断裂了,坍塌在乱石堆中,缝隙间立刻长出了荒草。我还知道他们在另一间倒塌的房间里正议论我,不赞成我的行为,都为我忧虑。我其实没有什么要他们忧虑的,他们偏要忧虑,我想也许是死人通常都好为活人担忧。他们在窃窃交谈,我耳朵一贴到这毛茸茸潮湿的石壁上,他们就不说话了,改用眼色交谈,说我不能这样下去,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为我找一个贤慧的妻子,一个能照料我饮食为我持家的女人,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饮食不当的缘故。他们在合谋如何干预我的生活,我应该告诉他们毋须他们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回到他们为我设计的轨道上去。我无法像他们那样过日子,何况他们的日子过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们,想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同他们谈我记忆中的往事。我想问问我母亲,她是不是带我在湘江上坐过船?我记得在一只蔑篷的木船里,窄狭的篷舱里两边各搭了一条木板,人一个紧挨一个坐,对面的膝盖都相互碰上。从蔑篷里看得见江水快没到船舷,船身不断摇晃,可没有一个人出声,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想必全明白,这超载的满满一船随时都可能沉没,可就没有一个人道破。我也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不哭不闹,也努力不去想那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灭顶之灾,我想问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难?我要是在湘江找到这样一条船,这记忆就确有其事。我还想问她,是不是在猪圈里躲过土匪?那天也同这天气一样,下的细雨,汽车在山路上一个上坡的急转弯处抛锚,司机直后悔,说他方向盘再打紧一点就好了,一边的前后车轮就不至于陷进路旁的稀泥里。我记得是右手的轮子,因为后来车上的人都下来把行李全搬到左边贴着山坡的公路边上,又都去推车,可车轮光在泥里打滑就爬不出去。车帮子上还装了个生木炭的炉子,那时还在打仗,非军用车辆弄不到汽油。这车每次发动都要用铁摇手使劲去转,直到听见汽车放屁才能起动。汽车那时同人一样,只有放掉肚子里的气上路方才舒服,可这车就是放屁轮子也只会打滑,溅得推车的人满脸是泥。司机一再招呼过往的车子,就没有一辆肯停下帮忙,那样的天气,天色那样昏暗,都纷纷在逃难。最后的一部车子亮着发黄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擦边过去了。后来就摸黑冒雨上山,泥泞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个拖住一个的衣服,全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好容易摸到了一家没有灯光的农家,人死也不肯开门。众人只好挤在这家人的猪圈里避雨,背后墨黑的山影里半夜连连响枪,还闪烁一串火把,都说过的是土匪,吓得难也不敢吭声。

    我跨过这堵断墙,墙后只有一棵小叶黄杨,长得有小手指粗,风中颤颤抖动,在这颓败的没有屋顶的房间当中。对面还剩下半堵窗户,可以依在窗口往外张望。杜鹃和箭竹丛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样长满了苔燕,远看显得相当柔和,像躺着的人的肢体,一些弓起的膝盖和伸出的手臂。金顶上这寺庙当年有上千间殿堂和增房,山风凌厉全盖的铁瓦。众多的僧尼陪同明代万历皇帝的父亲的第九个皇妃,在这里修行,那晨钟暮鼓一派香火的盛况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我想找到点当年的遗物,却只翻到了一角断残的石碑,五百年来连铁瓦莫非也全都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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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09:1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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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什么?

    再说五百年后,这成了废墟的古庙尔后又变成土匪盘踞的巢穴,他们白天在洞穴里睡觉,夜晚便打起火把,下山抢劫。偏偏山下一个尼姑庵里又有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一心带发修行,守住古佛青灯要赎前世的罪孽,木料叫土匪头子目睹芳容,抢上山去,强作压寨夫人,这女子自然誓死不从,便先奸后斩了。

    还说什么?

    再倒回一千五百年前,这古庙尚无踪无影,只有草庐一间,一位挂冠的名士,隐遁在此,每每天将亮未亮时分,面朝东方,吐纳引导,吸紫微之精,尔后引颈长啸,空谷里清音回荡,弄得绝壁上下攀援的猴群跟着呼应。偶尔有知己往来,以茶当酒,或布局博奕,或月夜清谈,老之将至也不以为然,过往樵夫,遥遥相望,指为奇谈,又是这称为仙人崖的来历。

    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又讲到一千五百四十七年之后,这山外有个军阀,半辈子戎马生涯,终于当上个军长,便回乡祭祖,相中了一名伺候他老母的丫环,选了个吉回良辰,纳娶为妾,顺次排将下来,算做第七房姨太太,摆了一百零一桌酒席,借此向乡里人显示一下排场。亲朋满座,免不了拍马送礼,酒岂有白喝?正当众人恭请之际,门上却来了一名叫花子,破衣烂衫不说,还生了一头癫皮癣,门卫赏他碗饭吃,竟打发不走,硬要进厅堂上主宾席给新郎官道喜。这军长好不恼怒,令副官用手枪柄打将出去。那知夜深人静,新郎正酣然好梦,毛中却四下起火,将个祖上的老宅烧了大半。有说此乃济公活佛施了法术,替天行道,惩处恶人。又有人说,这乞丐乃恶中之恶,叫花头子是也,方圆百里,大小乞丐,皆归他统率,如何得罪得起。管他旅长军长,不赏个脸面,便指使手下的无赖,用线香扎上火引子,半夜三更,弹射进高墙院内柴草堆中,大将军纵有千军万马,碰上这不屑小人,也防不胜防。这就又应了那句老话,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了大半个世纪,也是这山里,别看这一座森严肃穆的大山,因了人世的混乱,总也不得太平。某县革命委员会新上台的主任的一个丑女儿,偏偏看上了早年的地主的孙子,不从父命,执意结为姻缘,偷偷从抽屉里拿了三十八斤粮票,一百零七元现金,双双私奔,躲进山里,满以为可以农耕而食。做老了的天天宣讲阶级斗争,亲生的女儿竟然被地主的小惠子拐跑了,怎么能不悻然大怒?当即下令公安局印发照片,全县通缉。这一对小儿女那里逃得脱搜山的武装民兵,藏身的洞穴被团团包围,楞小子便用偷来的斧子先砍死了情人,再砍死自己。她说她也想见血。她想用针扎破中指,十指连心,叫心也跟着疼痛。她要望着鲜血涌出,鼓涨隆起,再没延开来,浸红整个手指,再流到指根,让血从指缝间下去,顺着掌纹,流到掌心,手背也滴血……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都是你压迫的结果。

    你说那压力来自她自己心里。

    那也是由于你。

    你说你只讲述,什么也没做。

    她说你说的这一切都令她憋闷,喘不过气。

    你问她是不是有些病态?

    病态也是你造成的!

    你说你木明白你做了什么。

    她说你真虚伪!说完便狂笑。

    你望着她不免有些害怕,你承认你想激起她的欲望,而女人的血水却只能令你反感。

    她说她就要让你见血,叫血流到手腕上,再到手臂,再到腋下,再到胸脯,她要在白胸脯上也鲜血横流,殷红得发紫发黑,她就浸在紫黑的血水中让你非看不可——

    赤身裸体?

    就赤身裸体坐在血泊之中,下身、股间,大腿上都满是血,血,血!她说她就想沉沦,深深坠落下去,她不知道怎么变得这样渴望,潮水将她浸透,她看见自己躺在海滩上,诲潮涌了上来,沙滩窃窃絮絮还来不及吸吮,一股新潮不可抑止就又上涌,她要你进入她身体,揉搓撕扯她,不要怜惜,她说她没有羞耻,不再害怕,她害怕过,她没怕也只是说怕并非真怕,可又怕坠入这黑色的深渊,无止境飘荡下去,她想沉沦,又怕沉沦,她说她看见黑乎乎的潮水缓缓上涨,从不可知的深处直涌上来,幽黑的潮汐正把她吞没,她说她来得特别缓慢,一旦来了,就无法阻挡,她不知道她怎么变得这么贪婪,啊她要你说她放荡,她要你说她不放荡,她只对于你,只对你有这种需要,她说她爱你,她要你说你也爱她,可你从来不说这话,你真冷酷,你要的是女人,可她要的是爱,需要全身心去感受,那怕跟你下地狱,她求你不要离开她,千万别把她抛弃,她害怕寂寞,怕只怕空虚,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是想欺骗自己,你就木会说一点让她快乐的话?编一个叫她快活的故事?

    啊,他们好快活,面对面盘腿坐在一张张席子前。黑的猪血,白的豆腐,红的辣椒,绿的毛豆,酱的肘子,炖的排骨,煮的肥肉,一字排开,用海碗传着酒喝。整个寨子都在过节,一气杀了九头猪,三头牛,开了十大罐陈年老酒。个个红光满面,鼻尖上流油。瘸腿的寨老就站了起来,用沙哑的公鸭嗓子喊着,那麻花岭他们世世代代的柴山怎么叫外人放火种上了包谷?他门牙掉光,喷着吐沫。不要以为头寨只剩下他这稻草杆样的糟老头子,不要以为头寨的人都好欺侮。他现今尽管挑不动扦担,扛不动火辣,头寨的后生娃可不是孬种!大宝子他妈,你总不会拖你息的后腿?这女人手上戴的银铜子跟着一扬,寨老,你老人家别这样讲话,一村的人都看着大宝长大,我意在外头叫人看不起,也是全村人的笑话,别光冲我大宝一个人来,这头寨又不只我一家,哪家也不是只生丫头不生息。妇人们一下子全炸开了,宝子他妈,你讲话怎么拐弯?头寨人外出直不起腰杆,哪一个脸面挂得住?后生们也涨红了脸,撩开褂子,拍着胸脯。寨老,这手里提的火税可不兴吃素!你老人家有什么话直管吩咐,就是莫听嫂子们把大哥二哥都关在屋里,光叫我们后生去打先锋。嫂子们一听全毛了,冲着后生娃便叫,嘴上还没毛就学会了话里带刺,你爹妈舍得,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一个汉子霍的站了起来,瞪个圆眼,小二,你好泼皮,这头寨还轮不到你小子插嘴!还听着呢?

    说下去,她说她要的只是听见你的声音。

    你只好强打精神,说的是众人一起鼓噪,楞头立马捉了只公鸡,把鸡脖子一抹,翅膀还扑扑的,热血洒进酒碗里,高声叫道,木喝都是狗合的!狗含的才不喝!男人们都挽起袖子,踏了踏吐在地上的口水,一个个指天发誓,眼全都红了,转身去抄家伙。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各家的老父母也打起灯笼,上祖坟边上挖坑。女人们守在屋里,用出嫁时绞头发生娃时剪脐带的剪刀,剪得了坟头上的纸幡。黎明时分,晨雾将起,寨老跺着瘸腿,擂起大鼓。妇人们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守至寨口,望着手执钢刀揣起火锐的男人们打起铜锣,齐声哈喝,冲下山去,为祖宗,为宗族,为土地和山林,为儿孙,厮杀火份,然后默默抬回了尸体。然后妇人们再呼天喊他。然后复归沉寂。然后再犁地下种插秧割稻打谷。春去秋来,又过了好些个冬天,等坟头上长满荒草,寡妇偷了汉子,孤儿也长大成人,便都忘了悲痛,只记得祖上的光荣。直到有一天晚上,年饭祭祖之前,老人们讲起早年间的世仇,年轻人又喝了酒,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夜雨下个不停,火苗看着变小,缩成如豆一般,豆花明亮的底端,有那么一星蓝莹莹的芽儿,芽儿又伸张开来,豆花就越见收缩,颜色渐次变深,从浅黄到橙红,突跳在灯芯上,黑暗越加浓厚,像油脂一样凝聚,消融了这一颗哆哆噱喷暗淡的火光。你离开紧紧贴住你汗水淋淋滚烫的女人熟睡了的躯体,听雨点打在树叶上,吵嘎一片,山风在峡谷里沉吟,发自于杉树林消。吊盏油灯的草棚顶上开始滴水,运直落到脸上,你蜡缩在看山用巴茅草搭的草棚子里,闻到了烂革腐败而又有些香甜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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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09:5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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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离开这洞穴。这黔川鄂湘四省交界处的武陵山脉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公尺,年降雨量高达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难得到一两个整日的晴天,狂风呼啸起来,风速时常达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阴冷又邪恶。我必须回到人间烟火中去,去找寻阳光,去找寻温暖,去找寻快乐,去找寻人群,重温那种喧闹,哪怕再带来烦恼,毕竟是人世间的气息。

    我经过铜仁,那里还保留屋檐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着的箩筐一路上碰撞。我没多停留,当即赶上一班长途客车,傍晚到了一个叫玉屏的小车站。火车站边上新盖起一些个体户经营的小客店,我要了间只捆得下一张单人铺位的小房间,蚊子频繁骚扰,放下蚊帐又十分闷热。窗外的高音喇叭百乐大作,还伴以嗡声嗡气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带哭腔的对话,是外面的篮球场上在放电影,又是那老一套悲欢离合的故事,只不过换了个时代。

    夜里二点钟,我上了去凯里的火车,早晨到了这苗族自治区的首府。

    我打听到苗寨施洞有个龙船节,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干部得以证实,说是这次是数十年来苗族地区没有过的盛会,估计远近山寨会有上万苗民聚会,省里和地区的首长都将前去观光。我问怎么个去法,他说有二百多公里,没车子是无法赶到的。我问能否跟他们机关的车去,他面有难色,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我明早七点来看看他们车还有没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钟赶到民委机关,前一天停在办公楼前的几部大轿车已无影无踪,空空的楼里只找到一个值班的办事员,说车早就开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中生智,掏出了我那个从没派过用场只给我惹来麻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也唬弄一下,大肆宣称我刚从北京专程赶来为此写稿的,请他马上同州政府联系。他不明我底细,摇了一串电话,终于问到,说州长的车子还没有出发。我一口气又跑到自治州府政府,算我幸运,州长已听了汇报,多话没说,让我挤进了他的小面包车。

    出了城,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尘土飞扬,竟一辆接一辆挤满人的卡车和各式各样的大小轿车,原来是自治州首府各机关乃至于许多企业学校工厂的干部职工赶去看热闹。这位以前的苗王现任的州长也许要主持什么仪式,坐在司机边上的一位干部开着车窗一路哈喝,不断超车,经过了许多村寨,又穿过了两座县城,在一个渡口前终于被一大批车辆把路堵塞过不去了O一辆大轿车没上得了渡船,前轮滑进水里。还有一辆特别出众的黑色伏尔加,说是州委书记的车,里面坐有省里来的首长,也被卡在众多的车辆之中,不得动弹。渡口上许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挥调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干脆把那辆大轿子车半截推进水里,才腾出地方搭上跳板,小面包车于是紧跟伏尔加,警车又在小面包车后面压阵,渡船绞起缆索,方才离岸。

    正午十二点,这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座落在开阔的清水江畔的这苗寨。清澄的江面上骄阳点点,十分耀眼。公路两边往来游动的全是花布阳伞和苗家妇女戴的高高的银头饰。河滩上,公路边,有一座新盖的二层带平台的小砖楼,是乡政府所在地,苗民的吊脚木楼则相互披连往下伸延到河滩。从乡政府楼顶的平台上看下去,河滩上人头攒动,镶嵌着一团团花布阳伞和上过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缓缓游移在一行行张着白布篷子的小摊贩之间。绿澄澄平缓的河面上,几十条披挂红布昂首的龙船轻捷滑行。

    我尾随州长混进了行举手礼的民警把守的楼里,受到了同来的干部一样的款待。穿着节日盛装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热水,送上洒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请客人-一洗手净面。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再双手捧上清香扑鼻的新茶,同新闻记录影片里看到过的首长访问一模一样。我问一位张罗接待的干部,她们是不是州歌舞团调来的演员?他告诉我全是县城中学挑来的五好学生,由县民委专门集训了一个星期。随后她们之中的两位为客人们演唱苗家情歌。唱毕,首长接见,还说了些鼓励的话,大家便被领到摆上酒席的餐厅,顺序入座。一样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顺便把我介绍给本乡的书记和乡长,他们会说几句汉话,同我也一样握手。席间都称赞县城里派来的厨师好手艺,厨师上菜时不免拱手自谦。之后再一次擦手净面,再一次喝茶,这就到了下午两点,龙船比赛该开始了。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在前领路,顺石级而下,穿过了一条挤满人的小巷。吊脚楼下的阴凉里,各处来的穿着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还在打扮,见这由民警护卫的一行,小镜子也不照了,头也不梳了,都好奇望着。这鱼贯的行列又注视她们一身好几公斤重的各式各样的银冠、银颈圈、银手阈,一时弄不清究竟谁在检阅谁。

    由民警圈起的一座临河的吊脚楼上,摆满了椅子和板凳,待众人就座,一人再发一把苗家姑娘用的小花阳伞,由这些干部们打着不一定好看。骄阳斜照,伞下仍止不住冒汗,我于是下到河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烟草,酸菜,人汗和牛羊猪鱼案子的腥臊味在暑热中蒸腾。各式摊贩,从百货布料到麦糖花生凉粉瓜子各种小吃,一片讨价还价和打情调笑声,再加上小儿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煞是热闹。

    我好容易挤到河边,还被人潮拥着,几乎踩进水里,只得跳到一只挂在岸边的小船上待着。前面有一条用整棵巨树掏空做成的龙船,为保持船身的平衡,船弦贴水面处镶一根刨光的树干。船上一顺溜三十来名水手,全一色短打扮,绽蓝的裤挂上的语语发亮的牛骨胶,头上是竹蔑编的精巧的小斗笠,一个个还戴的墨镜,腰间束一条亮闪闪的钢丝带。

    船身中部夹坐着一个女孩儿打扮的童男,戴的是女孩的银项圈和头饰,时不时敲打一下挂在面前的一面堂锣,锣音清亮。船头高高翘起一段木雕彩绘的龙头,足有一人半高,插满小旗,披的红布,还挂了几十只嘎嘎叫唤的活鹅活鸭。

    一阵鞭炮,又有送祭品的来了。在船头击鼓的唯一的长者招呼水手们都站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抱一大坛酒,也不挽裤脚,运直涉水跑进齐腿深的水里,一碗一碗向好汉们敬酒。戴黑眼镜的汉子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唱和答谢,再把碗底的剩酒挥手持入河水里。

    又有一个老汉同人抬着一头活猪跑进水里,四脚倒挂的猪子吓得嗷嗷直叫,更增添一番热闹。随后,那坛酒和这头活猪都送到这龙船后尾跟着的一条载祭品的小船上去了。

    我回到那吊脚楼上的看台已将近下午五点,河面上鼓声鸣鸣,此起彼伏,时紧时慢,往来游动的三十多条龙船各自在玩,仍不见要比赛的样子。有几条刚要紧拢,又箭一般分射散开。看台上等得不耐烦了,先叫民委的人来,一会又传体委的干部,还说上面发话了,每条参赛的龙船奖励一百元现钱,两百斤粮票。又过了好一会,太阳眼看西落,热力减退,阳伞不必再打,船只却还未集中起来,江面上依然毫无比赛的意思。这时有人传话来,说今天不赛,要看赛船的得明天沿江而下,去下游三十里的另一个苗寨。观光的自然都十分扫兴,看台上立刻一阵骚动,决定撤了。一辆辆排在公路上首尾衔接的这条车龙纷纷起动。十分钟后,都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路上只剩下仍然成群结伙不断前来游方的苗族男女青年,这节日的盛况看来还在夜间。

    我留下来的时候,和我同车来的州政府的一位干部告诫我明天再走可就没车了。我说拦不到过路的车子我也可以步行。他倒是好心,把苗乡的两位干部找来,将我托付给他们,并且警告道:"出了问题找你们负责卜'书记和乡长连连点头,说:"放心好了,放心好了。"等我回到乡政府的小楼,空无一人,门都上了锁。那两位书记和乡长想必不知今夜酒醒何处,之后我就再没见到容四个口袋干部服能讲汉话的人了。我倒突然得到解脱,索性在寨子里游荡。

    沿河的这条老街巷里,家家都在接待亲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饭桌都摆到了街边,饭桶和碗筷全放在门口,我见许多人自取自乘,无须他人关照,我也饿了,顾不得客气,况且语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断有人叫我吃菜。这大抵是苗家自古以来的遗风,我难得这样自在。

    情歌是黄昏时开始的,先从河对岸飘扬过来,太阳的余晖把对面山上的竹林映得金黄,河这岸已经笼罩在暮色里。姑娘们五六成群都上河滩上来,有的围成一圈,有的手拉住手,开始呼唤情郎。悠扬的歌声在苍茫的夜色中迅速弥漫开来,我前后左右,捏着条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还打着阳伞,全是少女,也还有情窦初开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每一伙都有个领唱的,别的姑娘齐声相和,起唱的这姑娘我发现差不多总是一群中最俊俏的,美的优先选择这也合乎自然。

    领唱的歌声首先扬起,女孩子们全率情高歌。说是唱未必恰当,那一个个清亮尖锐的女声发自脏腑,得到全身心响应,声音似乎从脚板直顶眉心和额头,再颖脱而出,无怪称之为飞歌,全出于本性,没有丝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饰,更无所谓羞涩,各各竭尽身心,把小伙子吸引过来。

    男子更肆无忌惮,凑到女子脸面前,像挑选瓜果一样选择最中意的人。女孩子们这时候都挪开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详越唱得尽情。只要双方对上话,那姑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双双走了。白天这上万人头攒动的摊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片走不完的歌场。我顿时被包围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类求爱原本正是这样,后世之所谓文明把性的冲动和爱情竟然分割开来,又制造出门第金钱宗教伦理观念和所谓文化的负担,实在是人类的愚蠢。

    夜色越来越浓,黝黑的河面上鼓声消失,显出船只上点点灯火。我突然听见一声汉话叫哥,觉得这声音就来自我身边。转身见坡上四五个姑娘全朝我唱,一个明亮的声音又叫了声哥,这就再明白不过,她可能只会这一句汉话,对于求爱也就够了。我看见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来,霎时间我似乎回到了满怀春情的少年时代,早已丧失了的这种的悸动猛的燃烧起来。我不觉贴近去看她,也许是受这里小伙子举动的影响,也许由于光线昏暗,见她嘴唇还微微在动,却没再出声,只等候着,同她一起的女伴们和唱的歌声也轻了下来。她几乎是个孩子,一脸稚气未脱,高的额头,翘起的鼻尖,一张小嘴。我此刻只要有一点表示,我知道她就会跟我走,假依着我,兴高采烈,打起她的小伞。我受不了这持久的对视,赶紧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钝,又连忙坚决摇了摇头,怯弱得不行,转身就走,并且再也没敢回过头去。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求爱方式,虽然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真遇到了却措手不及。

    我应该承认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梁,翘鼻子,高额头,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闪闪期待的眼神,唤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种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识到我已经回不到这种纯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认我老了,不仅是年龄和其他种种莫名的距离,那怕她近在飓尺随手可以把她牵走,要紧的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不会再全身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我同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一时的快乐,我也怕担当负责。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

    芦整响起来了。这时候,河滩下,树丛旁一张张小伞后面,相认了的情侣偎依搂抱,再不就双双躺倒在天与地之间,全都沉浸到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去。而这世界离我竟这么遥远,就像是远古的传说,我怅惆离开了河滩。

    公路边的芦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顶端吊着盏雪亮的汽油灯。她头上罩着一块黑布披巾,用个银圈在头顶束住头发,戴着个亮闪闪的大银冠,中间是盘龙戏凤,两边各张开五片打成凤鸟羽毛状的银泊,举手投足都跟着抖动。左边的银泊片的羽毛还扎一条花线编织的彩带,一直垂挂到腰下,身腰舞动的时候,更衬托出她的娇美。她身穿一统束腰的黑施子,宽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几串银铜,全身包裹在黑头巾和黑饱之中,只裸露出颈脖子,套在一对大而厚重的银颈圈里,胸前还挂了一把花纹精致的长命锁,环环相扣的银锁链从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这一身装束比缀满五彩绣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满身银饰又足以表明她身分贵重。她那双赤脚也很美丽,芦签声中她起舞的时候脚踩上两串银阈子也晶晶吟唱。

    她来自黑苗的山寨,这山寨里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兰,两片鲜红的嘴唇又像是早春的山茶花,启开的唇间亮出螺钢般的细牙。她扁平稚气的鼻子,那圆圆的脸蛋上,两眼更显得分开,总也微微在笑,乌黑的眼仁闪烁,更增添她异样的光彩。她不必到河滩上去招引情郎,各个寨子里最牛气的后生,扛着两人多高彩带飘摇的大芦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们鼓足了腮帮,摇摇摆摆,退步跺脚,引得姑娘们的百语裙在他们眼前忽忽直飘。唯独她只脚踝轻抬,转动得那么灵巧,她不光叫小伙子个个为她折腰,还要逗他们把芦签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气,她就有那么骄傲。

    她不懂得什么叫妒恨,不知道妇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蛊的女人为什么把蜈蚣、黄蜂、毒蛇、蚂蚁同铰下的自己的头发,和上精血和唾液,还将那刻木为契的负心汉贴身的衣裤也统统剪碎,封进坛子里,挖地三尺,再理进土里。

    她只知道河那边有个阿哥,河这边有她阿妹,到了怀春的年纪,都好生苦闷,芦空场上双双相会,姣好的模样看进眼里,多情的种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里火塘盖上灰烬,老人打着呼哈,小儿在说梦话,她起身开了后门,赤脚走进花园。跟过来一个后生,头戴的银角帽,从篱笆边走过,轻轻吹着口哨。早起阿爸叫九声,喊多了阿妈要生气,推开房门要拿律相,铺上空空没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边屋檐下的楼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也没有星光,河水和对面的山影幽黑的连成一片,夜风中透着寒气,传来几声狼爆。我从梦中惊醒,细听是一个还在求偶的绝望的叫唤,似歌非歌,断断续续,分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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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10:48 | 只看该作者

40

我必须离开这洞穴。这黔川鄂湘四省交界处的武陵山脉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公尺,年降雨量高达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难得到一两个整日的晴天,狂风呼啸起来,风速时常达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阴冷又邪恶。我必须回到人间烟火中去,去找寻阳光,去找寻温暖,去找寻快乐,去找寻人群,重温那种喧闹,哪怕再带来烦恼,毕竟是人世间的气息。

    我经过铜仁,那里还保留屋檐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着的箩筐一路上碰撞。我没多停留,当即赶上一班长途客车,傍晚到了一个叫玉屏的小车站。火车站边上新盖起一些个体户经营的小客店,我要了间只捆得下一张单人铺位的小房间,蚊子频繁骚扰,放下蚊帐又十分闷热。窗外的高音喇叭百乐大作,还伴以嗡声嗡气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带哭腔的对话,是外面的篮球场上在放电影,又是那老一套悲欢离合的故事,只不过换了个时代。

    夜里二点钟,我上了去凯里的火车,早晨到了这苗族自治区的首府。

    我打听到苗寨施洞有个龙船节,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干部得以证实,说是这次是数十年来苗族地区没有过的盛会,估计远近山寨会有上万苗民聚会,省里和地区的首长都将前去观光。我问怎么个去法,他说有二百多公里,没车子是无法赶到的。我问能否跟他们机关的车去,他面有难色,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我明早七点来看看他们车还有没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钟赶到民委机关,前一天停在办公楼前的几部大轿车已无影无踪,空空的楼里只找到一个值班的办事员,说车早就开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中生智,掏出了我那个从没派过用场只给我惹来麻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也唬弄一下,大肆宣称我刚从北京专程赶来为此写稿的,请他马上同州政府联系。他不明我底细,摇了一串电话,终于问到,说州长的车子还没有出发。我一口气又跑到自治州府政府,算我幸运,州长已听了汇报,多话没说,让我挤进了他的小面包车。

    出了城,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尘土飞扬,竟一辆接一辆挤满人的卡车和各式各样的大小轿车,原来是自治州首府各机关乃至于许多企业学校工厂的干部职工赶去看热闹。这位以前的苗王现任的州长也许要主持什么仪式,坐在司机边上的一位干部开着车窗一路哈喝,不断超车,经过了许多村寨,又穿过了两座县城,在一个渡口前终于被一大批车辆把路堵塞过不去了O一辆大轿车没上得了渡船,前轮滑进水里。还有一辆特别出众的黑色伏尔加,说是州委书记的车,里面坐有省里来的首长,也被卡在众多的车辆之中,不得动弹。渡口上许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挥调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干脆把那辆大轿子车半截推进水里,才腾出地方搭上跳板,小面包车于是紧跟伏尔加,警车又在小面包车后面压阵,渡船绞起缆索,方才离岸。

    正午十二点,这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座落在开阔的清水江畔的这苗寨。清澄的江面上骄阳点点,十分耀眼。公路两边往来游动的全是花布阳伞和苗家妇女戴的高高的银头饰。河滩上,公路边,有一座新盖的二层带平台的小砖楼,是乡政府所在地,苗民的吊脚木楼则相互披连往下伸延到河滩。从乡政府楼顶的平台上看下去,河滩上人头攒动,镶嵌着一团团花布阳伞和上过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缓缓游移在一行行张着白布篷子的小摊贩之间。绿澄澄平缓的河面上,几十条披挂红布昂首的龙船轻捷滑行。

    我尾随州长混进了行举手礼的民警把守的楼里,受到了同来的干部一样的款待。穿着节日盛装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热水,送上洒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请客人-一洗手净面。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再双手捧上清香扑鼻的新茶,同新闻记录影片里看到过的首长访问一模一样。我问一位张罗接待的干部,她们是不是州歌舞团调来的演员?他告诉我全是县城中学挑来的五好学生,由县民委专门集训了一个星期。随后她们之中的两位为客人们演唱苗家情歌。唱毕,首长接见,还说了些鼓励的话,大家便被领到摆上酒席的餐厅,顺序入座。一样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顺便把我介绍给本乡的书记和乡长,他们会说几句汉话,同我也一样握手。席间都称赞县城里派来的厨师好手艺,厨师上菜时不免拱手自谦。之后再一次擦手净面,再一次喝茶,这就到了下午两点,龙船比赛该开始了。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在前领路,顺石级而下,穿过了一条挤满人的小巷。吊脚楼下的阴凉里,各处来的穿着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还在打扮,见这由民警护卫的一行,小镜子也不照了,头也不梳了,都好奇望着。这鱼贯的行列又注视她们一身好几公斤重的各式各样的银冠、银颈圈、银手阈,一时弄不清究竟谁在检阅谁。

    由民警圈起的一座临河的吊脚楼上,摆满了椅子和板凳,待众人就座,一人再发一把苗家姑娘用的小花阳伞,由这些干部们打着不一定好看。骄阳斜照,伞下仍止不住冒汗,我于是下到河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烟草,酸菜,人汗和牛羊猪鱼案子的腥臊味在暑热中蒸腾。各式摊贩,从百货布料到麦糖花生凉粉瓜子各种小吃,一片讨价还价和打情调笑声,再加上小儿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煞是热闹。

    我好容易挤到河边,还被人潮拥着,几乎踩进水里,只得跳到一只挂在岸边的小船上待着。前面有一条用整棵巨树掏空做成的龙船,为保持船身的平衡,船弦贴水面处镶一根刨光的树干。船上一顺溜三十来名水手,全一色短打扮,绽蓝的裤挂上的语语发亮的牛骨胶,头上是竹蔑编的精巧的小斗笠,一个个还戴的墨镜,腰间束一条亮闪闪的钢丝带。

    船身中部夹坐着一个女孩儿打扮的童男,戴的是女孩的银项圈和头饰,时不时敲打一下挂在面前的一面堂锣,锣音清亮。船头高高翘起一段木雕彩绘的龙头,足有一人半高,插满小旗,披的红布,还挂了几十只嘎嘎叫唤的活鹅活鸭。

    一阵鞭炮,又有送祭品的来了。在船头击鼓的唯一的长者招呼水手们都站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抱一大坛酒,也不挽裤脚,运直涉水跑进齐腿深的水里,一碗一碗向好汉们敬酒。戴黑眼镜的汉子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唱和答谢,再把碗底的剩酒挥手持入河水里。

    又有一个老汉同人抬着一头活猪跑进水里,四脚倒挂的猪子吓得嗷嗷直叫,更增添一番热闹。随后,那坛酒和这头活猪都送到这龙船后尾跟着的一条载祭品的小船上去了。

    我回到那吊脚楼上的看台已将近下午五点,河面上鼓声鸣鸣,此起彼伏,时紧时慢,往来游动的三十多条龙船各自在玩,仍不见要比赛的样子。有几条刚要紧拢,又箭一般分射散开。看台上等得不耐烦了,先叫民委的人来,一会又传体委的干部,还说上面发话了,每条参赛的龙船奖励一百元现钱,两百斤粮票。又过了好一会,太阳眼看西落,热力减退,阳伞不必再打,船只却还未集中起来,江面上依然毫无比赛的意思。这时有人传话来,说今天不赛,要看赛船的得明天沿江而下,去下游三十里的另一个苗寨。观光的自然都十分扫兴,看台上立刻一阵骚动,决定撤了。一辆辆排在公路上首尾衔接的这条车龙纷纷起动。十分钟后,都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路上只剩下仍然成群结伙不断前来游方的苗族男女青年,这节日的盛况看来还在夜间。

    我留下来的时候,和我同车来的州政府的一位干部告诫我明天再走可就没车了。我说拦不到过路的车子我也可以步行。他倒是好心,把苗乡的两位干部找来,将我托付给他们,并且警告道:"出了问题找你们负责卜'书记和乡长连连点头,说:"放心好了,放心好了。"等我回到乡政府的小楼,空无一人,门都上了锁。那两位书记和乡长想必不知今夜酒醒何处,之后我就再没见到容四个口袋干部服能讲汉话的人了。我倒突然得到解脱,索性在寨子里游荡。

    沿河的这条老街巷里,家家都在接待亲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饭桌都摆到了街边,饭桶和碗筷全放在门口,我见许多人自取自乘,无须他人关照,我也饿了,顾不得客气,况且语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断有人叫我吃菜。这大抵是苗家自古以来的遗风,我难得这样自在。

    情歌是黄昏时开始的,先从河对岸飘扬过来,太阳的余晖把对面山上的竹林映得金黄,河这岸已经笼罩在暮色里。姑娘们五六成群都上河滩上来,有的围成一圈,有的手拉住手,开始呼唤情郎。悠扬的歌声在苍茫的夜色中迅速弥漫开来,我前后左右,捏着条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还打着阳伞,全是少女,也还有情窦初开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每一伙都有个领唱的,别的姑娘齐声相和,起唱的这姑娘我发现差不多总是一群中最俊俏的,美的优先选择这也合乎自然。

    领唱的歌声首先扬起,女孩子们全率情高歌。说是唱未必恰当,那一个个清亮尖锐的女声发自脏腑,得到全身心响应,声音似乎从脚板直顶眉心和额头,再颖脱而出,无怪称之为飞歌,全出于本性,没有丝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饰,更无所谓羞涩,各各竭尽身心,把小伙子吸引过来。

    男子更肆无忌惮,凑到女子脸面前,像挑选瓜果一样选择最中意的人。女孩子们这时候都挪开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详越唱得尽情。只要双方对上话,那姑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双双走了。白天这上万人头攒动的摊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片走不完的歌场。我顿时被包围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类求爱原本正是这样,后世之所谓文明把性的冲动和爱情竟然分割开来,又制造出门第金钱宗教伦理观念和所谓文化的负担,实在是人类的愚蠢。

    夜色越来越浓,黝黑的河面上鼓声消失,显出船只上点点灯火。我突然听见一声汉话叫哥,觉得这声音就来自我身边。转身见坡上四五个姑娘全朝我唱,一个明亮的声音又叫了声哥,这就再明白不过,她可能只会这一句汉话,对于求爱也就够了。我看见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来,霎时间我似乎回到了满怀春情的少年时代,早已丧失了的这种的悸动猛的燃烧起来。我不觉贴近去看她,也许是受这里小伙子举动的影响,也许由于光线昏暗,见她嘴唇还微微在动,却没再出声,只等候着,同她一起的女伴们和唱的歌声也轻了下来。她几乎是个孩子,一脸稚气未脱,高的额头,翘起的鼻尖,一张小嘴。我此刻只要有一点表示,我知道她就会跟我走,假依着我,兴高采烈,打起她的小伞。我受不了这持久的对视,赶紧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钝,又连忙坚决摇了摇头,怯弱得不行,转身就走,并且再也没敢回过头去。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求爱方式,虽然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真遇到了却措手不及。

    我应该承认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梁,翘鼻子,高额头,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闪闪期待的眼神,唤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种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识到我已经回不到这种纯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认我老了,不仅是年龄和其他种种莫名的距离,那怕她近在飓尺随手可以把她牵走,要紧的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不会再全身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我同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一时的快乐,我也怕担当负责。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

    芦整响起来了。这时候,河滩下,树丛旁一张张小伞后面,相认了的情侣偎依搂抱,再不就双双躺倒在天与地之间,全都沉浸到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去。而这世界离我竟这么遥远,就像是远古的传说,我怅惆离开了河滩。

    公路边的芦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顶端吊着盏雪亮的汽油灯。她头上罩着一块黑布披巾,用个银圈在头顶束住头发,戴着个亮闪闪的大银冠,中间是盘龙戏凤,两边各张开五片打成凤鸟羽毛状的银泊,举手投足都跟着抖动。左边的银泊片的羽毛还扎一条花线编织的彩带,一直垂挂到腰下,身腰舞动的时候,更衬托出她的娇美。她身穿一统束腰的黑施子,宽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几串银铜,全身包裹在黑头巾和黑饱之中,只裸露出颈脖子,套在一对大而厚重的银颈圈里,胸前还挂了一把花纹精致的长命锁,环环相扣的银锁链从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这一身装束比缀满五彩绣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满身银饰又足以表明她身分贵重。她那双赤脚也很美丽,芦签声中她起舞的时候脚踩上两串银阈子也晶晶吟唱。

    她来自黑苗的山寨,这山寨里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兰,两片鲜红的嘴唇又像是早春的山茶花,启开的唇间亮出螺钢般的细牙。她扁平稚气的鼻子,那圆圆的脸蛋上,两眼更显得分开,总也微微在笑,乌黑的眼仁闪烁,更增添她异样的光彩。她不必到河滩上去招引情郎,各个寨子里最牛气的后生,扛着两人多高彩带飘摇的大芦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们鼓足了腮帮,摇摇摆摆,退步跺脚,引得姑娘们的百语裙在他们眼前忽忽直飘。唯独她只脚踝轻抬,转动得那么灵巧,她不光叫小伙子个个为她折腰,还要逗他们把芦签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气,她就有那么骄傲。

    她不懂得什么叫妒恨,不知道妇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蛊的女人为什么把蜈蚣、黄蜂、毒蛇、蚂蚁同铰下的自己的头发,和上精血和唾液,还将那刻木为契的负心汉贴身的衣裤也统统剪碎,封进坛子里,挖地三尺,再理进土里。

    她只知道河那边有个阿哥,河这边有她阿妹,到了怀春的年纪,都好生苦闷,芦空场上双双相会,姣好的模样看进眼里,多情的种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里火塘盖上灰烬,老人打着呼哈,小儿在说梦话,她起身开了后门,赤脚走进花园。跟过来一个后生,头戴的银角帽,从篱笆边走过,轻轻吹着口哨。早起阿爸叫九声,喊多了阿妈要生气,推开房门要拿律相,铺上空空没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边屋檐下的楼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也没有星光,河水和对面的山影幽黑的连成一片,夜风中透着寒气,传来几声狼爆。我从梦中惊醒,细听是一个还在求偶的绝望的叫唤,似歌非歌,断断续续,分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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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16:16 | 只看该作者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拗,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干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

    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含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后生小意,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些糯米饭团子,也有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哺哺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卜'

    后生们也都说:"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滚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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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17:12 | 只看该作者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色订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被单和粗夏市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交错的腿脚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特别,肩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喷喷直抖,拍打膝头,身体悠悠缓缓,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你想绕过她,又怕碰到她肩膀,这身躯一推就倒,只好拨开她的脚踝,她却突然尖声大叫:

    都丹哟,都丹依,

    筷子细的脚,

    头有鸭笼粗,

    他来才快当,

    他讲才算数,

    请他快快来,

    叫他莫耽误!

    她一边尖叫,一边居然缓缓站起,朝你舞动手臂,一双鸡爪样的手指伸向你,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开她手臂,撩起她黑布盖头,里面竟是个干瘪的小脸,双没有目光的眼窝,深深陷进之,嘴皮子张开却只露出一颗牙,似笑非笑,叫着还又跳。

    五花红蛇到处游,

    老虎豹子都出动,

    山门呼呼在打开,

    都从那石门来,

    四面八方都喊全,一个一个都叫齐,

    快快去救那落难的人!你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可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一个个干柴样的老人团团把你围住,一片颤抖的声音跟着叫喊:

    都丹依,都丹哟,

    快快开门请四方,

    寅时请卯时到,

    请到雷公电母,

    得马共骑,

    得钱共用!众人一起扑向你,冲你吼叫,声音又都憋在喉管里。你只得推开他们,一个一个嗡然倒地,纸做的那样轻飘,无声无息,周围便一片死寂。你顿时也就明白,那门洞布帘子背后,铺板上躺着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这样死去,翻然要回归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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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21:53 | 只看该作者

43

从苗寨出来之后,这荒凉的山路上我从早一直走到下午。偶尔路过的不管是长途客车还是带拖斗运毛竹木材的车队,我一再挥手招呼,没有一辆肯停下来。

    太阳已经挂到对面的山梁上,山谷里阴风四起,蜿蜒的公路上前后不见村寨,也断了行人,越走越见凄凉。我不知前去县城还有多远,天黑前能不能赶到,要再截不到车,连过夜的地方也难找。我想起背包里有照相机,不妨冒充一下记者,或许有效。

    终于又听见背后来车,我索性拦在公路当中,举起相机摇晃。一辆有顶篷的卡车一路颠簸,直冲过来并不减速,眼看快到身边这车才嘎然煞住。

    "有你TMD这样拦车的?不要命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叫骂。

    倒是个汉人,说得通话。

    "这位师傅,我是从北京来苗寨采访的记者,有紧急任务,天黑前要赶回县城去发电报!"我赶紧跑到车门前解释。

    他阔脸方腮大嘴,这种人通常比较好讲话。他居高临下打量我,皱拢眉头说:"这车拉的生猪,不带人的。我这车也不去县城。"车帮子里还真听见猪们的哄闹声。"只要不去屠宰场,哪里都行。"我望着他,做出一付笑脸。

    他一脸不情愿,可总算开了车门。我连忙道谢,跳进车里。

    我请他抽烟,他拒绝了。走了一程,一路无话,既然坐稳了我也毋须再多作说明。他只时不时瞟一眼我胸着故意挂着的照相机,我当然知道北京在此地人眼里即所谓中央,而中央下来的记者该有什么派头,可我一无县里干部的陪同,二无专门派出的吉普车接送,再怎样解说,也消除不了他的疑虑。

    我想他大概以为我是骗子。我听说还真有那种恶作剧的主,拿个相机,里面不装胶卷,装模作样,到山里找农民挨家挨户拍照,说是收费低廉,进山白玩了一趟,骗来的钱到城里正好再下饭馆。他莫不是以为我也是这一路的,不觉暗自好笑。人总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乐趣,要不这长途跋涉实在辛苦。他突然瞅我一眼,冷不防问:

    "你到底去哪里?

    "回县城去呀!

    "哪个县城?

    我跟苗王的车子来时并未留意,一时倒真答不上来。

    "总归去就近的县委招待所!"我说。

    "就这里下车吧。"

    前面出现个岔路口,一样荒凉,没有人家。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唬弄我,还是他也有他的幽默。

    车减速了,停了下来。

    "我这车要拐弯了,"他又说了一句。

    "这车去哪里?"

    "生猪收购公司。"他歪身开了车门,算是请我下车。

    这自然不只是幽默,我也不便再坐下去,只得跳下车来,出于无奈又问了一句:

    "已经出了苗家山区?"

    "早就过了,离城只有十多公里,天黑前你走得到的。"他冷冷说道。

    车门呼的关上,车子上了岔道,扬起尘土,远去了。

    我想如果是一位单身女人,这司机未必会这样冷淡。我又知道这种山路上也有被司机拐骗上当的妇女,而单身女人又不会轻易乘搭这种跑长途的货车。人与人之间总在提防。

    太阳落到山后去了,天空剩下一片鱼鳞般的晚霞,前面是一条灰白的长长的上坡。腿肚子发酸,脊背在冒汗,我不再指望来车,只想爬到岭上坐下歇一会,准备走夜路就是了。

    我绝没有想到这山岭上居然迎面碰人一个同我一样的人,和我差不多同时到达。他头发茅草样滋着,小胡子也多日未剃,也带个包,只不过我的背在肩上,他却吊而郎当拎在手里。他穿的件劳动布裤子,是煤矿或水泥厂干活穿的那种工作服,灰朴朴的,而我穿的这条牛仔裤,自出门上路也好几个月未曾洗过。

    我同他一对上目光便觉得来者不善。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目光随即又转回我的背包,这就如同和狼相遇,和狼不同的只在于狼是把对方作为猎取的食物,而人重视的是对方的钱财。我出于本能,也不免上下打量他,还瞟了一眼他手上提的包,里面是不是有凶器?我如果直走过去,他会不会从背后袭击?我站住了。

    我这包不算轻,特别是那架照相机,抡起来有足够的分量。我把包从肩上褪下,也拎在手里,在路边的土坡上坐下。我刚上坡,借此喘息一下,好准备应付他。他也喘气,坐到路那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显然比我壮实,真打我不是他对手。可我想起包里还有把电工刀,我上路总带着,很实用又可作为防身的武器。他看来拿不出什么大家伙,动短刀子的话未必就占上风。打他不过,我当然还可以转身就跑,但这只能引诱他,表明我身上确有钱财,也显露我怯弱,只能鼓励地抢劫。况且,从他的目光中我明白我身后既没有人,也没有车来,就像我看见他身后同样荒凉一样。我必须表明我警惕他,已经有所防备,又还要显出我并不在乎。

    我点上一支烟,做出在休息的样子。他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也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谁都不看着谁,可彼此眼角的余光都在相互扫射。

    他没有弄清楚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前,不会拼命的,这总免不了一番格斗。我包里那块砖式的声音失真的录音机已经老旧,有钱的话早该淘汰,只有这架进口的日本相机,功能还算齐全,可也值不得为此拼命。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元现款,更不必为这点钱流血。我望着灰朴朴的鞋子,往鞋上吐着烟。一旦坐定,汗湿了的背心贴在脊背上冰凉,随后又听见了呜呜的山风。

    他嘴角挂着一丝鄙夷,露出门牙。我想我可能同样垮着嘴角,也正是一种鄙视的表情,大概也露出了牙,肯定同他一样都一付泼皮的嘴脸,张口也会喷出一嘴骂人的脏话,也会犯狂,也会拿刀子涌人,又随时准备逃命。他用两只手指捏住烟屁股那付无赖相,是不是出于同一种心理?也在防卫自己?

    我为这趟远游买的这双鞋,雨里泥里,也淌过河水,早已变形,又黑又脏,谁也认不出它曾经高价标榜为最时新的旅游产品,我一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出来是一个可抢的对象。我把剩下的烟猛吸一口,扔下烟头,一脚踏灭了。他也把烟屁股用手指弹在地上,像是对我的回答,当然也是一种轻蔑,可也还是防御性的。

    之后,就都起身了,谁也不回避谁,都走在路中间,擦肩而过。人究竟还不是狼,更像两头野狗,嗅了嗅,彼此彼此,就都走开了。那一头又是长长的下坡。我撒腿走下去,收不住脚步,一气到了平路上。回头再望,背后爬在荒凉的山岭上这条灰朴朴的公路,昏暗的天空之下显得更加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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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22:47 | 只看该作者

44

她说她老了,早晨对着镜子梳洗的时候,看着眼角抹不平的皱纹,是脂粉掩盖弥补不了的。这镜子清清楚楚告诉她,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浪费掉了。每天早起,她心情就沮丧极了,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要不是上班她真不愿起床,不愿见人。只是上班以后,工作逼在那里,还得同人打交道,她才开始说笑,忘掉自己,得点排解。

    你说你明白。

    不,你无法明白,她说女人到了这时候发现还没有真正倾心爱她的人,这种沮丧你无法明白。只有快到晚上她才有些生气。她每个晚上都想安排得满满的,得有去处,或是有人来,她不能忍受寂寞。她要赶紧生活,这种迫切感你明白吗?不,你不明白。她说她只有在舞会上,感到对方手的触摸,闭上眼睛,才觉得她还活着。她知道不会有人真爱她了,她再也经不起细细端详,她害怕眼角的皱纹,这日益憔悴的模样。她知道你们男人,需要女人的时候甜言蜜语,等满足了,厌倦了,就又去找新欢,再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立刻就又有说有笑,可一个女人的青春又能有几年?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她只有在夜里,在你床上,你看不清她的皱纹,给你享受的时候,你才会说几句感激的话,你听她讲下去!她说她知道你要甩她,你那一切不过是借口,好乘机摆脱,你不要讲话。放心好了,她说她不是那种女人,死缠住男人不放,她也还能找到别的男人,她会自找安慰。她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同她谈事业,到她有一天找不到男人的时候,她自然会去找一个所谓的事业。可她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替人牵线作媒啦,或是听别人往她这里倒苦水。她不会去当尼姑,你不要假笑,庙里现今也只收小姑娘,都是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现今招的这些尼姑也照样成家,一样有家庭生活。她会为她自己着想,领一个私生子,一个野种,你听她说!

    你难道能给她个孩子?你能让她生下来吗?她要一个你的种,你给吗?你不敢,你害怕了,你放心吧,她不会说是你的孩子,他没有父亲,是他母亲放荡的结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你她算是看透了,只能去骗骗小姑娘,可她们真懂得爱?真会疼你?像妻子一样关心你?女人身上不只有女性,不只是你们发泄性欲的工具。一个健康的女人,当然需要性爱,可不是性爱就能满足的,一个女人的本性还是做妻子,要一个正常的家庭。你找谁都免不了要依附你,是女人就要依附在男人身上,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未必能像她这样心疼你,像母亲疼爱孩子,在她怀里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贪得无厌,不要以为你还强壮,你也很快会老的,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玩姑娘去呀,可最终,你也还是她的,最后也还得回到她身边,只有她能容忍你,你的弱点她都能宽容,你还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人?

    她已经空了,她说她没有感觉,已经被享用尽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体,像落进无底的深渊,上下不着边际,一张飘飘荡荡的破网,缓缓的,就这么堕落下去,她不悔恨,她生活过了,如此而已,也爱过,也算被爱过,剩下的像一碗无味的剩茶,泼了也就泼了,无非是一样的寂寞,再没有冲动,还有点冲动,也像尽义务,一条断残的血污的蛇肉,是你砍的,你手段够残忍的,她没什么可以悔恨,只怪她自己,谁叫她生来是女人?她再也不会半夜里发疯跑到街上,坐在路灯下一个人去傻哭,也不会歇斯底里叫喊着往雨里跑,叫急煞车再吓一身冷汗,在悬岩上也不再有死的恐惧,她身木由己,已经掉下去了,这张谁也不会再捡起的破网,剩下的日子没有色彩,就这么随风飘去,等有一天堕落到底,就乖乖死去,她不像你,那么怕死,没你们那么懦弱,这之前,她心已经先死了,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男人多得多,被占有的第一天起,肉体和心就被你们揉搓,你还要怎样?你要扔就扔吧!不要同她讲那些好听的话!这都安慰不了她,并不是她绝情,要恶,女人比男人更恶,因为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多!只有忍耐,她还能怎样报复?女人要报复起来——她说她没有报复你的意思,她只有忍受,她什么都忍受了,不像你们有一点痛苦就叫喊,女人比男人更敏感。她并不后悔成为一个女人,女人也有女人的自尊,说不上骄傲,她总之并不后悔,来世投股也还愿意再成为一个女人,也还愿意再去经受女人的这些苦难,也还想再去体会初产的那种痛苦,第一次做母亲的那种快乐,那种撕裂后的甘甜,再去享受处女的第一次悸动,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那种不安定的目光,接触到男性的目光的那种慌张,那种被宰割止不住流泪的疼痛,她都愿意再经历一次,如果还有来世的话,你记住她好了,记住她给你的爱,她知道你已经不爱了,她自己走开就是了。她说她要一个人向荒野里走去,乌云与道路交接之处,路的尽头,她就向那尽头走去,明知其实是没有尽头的尽头。路无止境伸延,总有天地相接的那一点,路就从那里爬过去,她无非顺着云影下那条荒凉的路,信步走去。那漫长的路的尽头,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又伸延了,她无止境这样走下去,身心空空荡荡。她不是没产生过死的念头,也想就此结束自己,可自尽也还要有一番激情,她却连这种激情也消失殆尽。人结束生命时总还为谁,还为点什么,她如今却到了不再为谁和不为什么的时候,也就再也没有力量来结束自己,一切的屈辱和痛苦都经受过了,心也自然都已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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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23:32 | 只看该作者

45

"你要走了?"她问。

    "不是早晨七点的车?"我反问她。

    "是的,还有一会,"她又像自言自语。

    我在收拾背包,把没洗的脏衣服全扎在一起,塞了进去。我本打算在这县城里多歇上两天,把衣服全洗了,也恢复一下疲劳。我知道她就站在我背后,正望着我,我没有抬头,怕受不了她的目光,我可能就走不了,还会有更多的自责。

    这小客房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单人木床和靠窗口放着的一张小桌子,我的东西全摊在床上。我刚同她从她房里过来,昨夜就在她房里过的,躺在她床上,一起看着窗户泛白。

    我是前一天从山区乘汽车出来,傍晚才到这小县城,在窗外这城里唯一的长街上碰上的她。店铺都上了门面,街上行人不多。她在我前面走着,我赶上了她,问文化馆在哪里?我是随便问问,想找个地方住下。她扭过头来,算不得漂亮,却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白净的脸盘,艳红而厚实的嘴唇棱角分明。

    她说跟她走就行,又问我去文化馆找谁?我说找谁都行,能找到馆长当然更好。她问我找馆长做什么?我说我收集材料。收集什么材料?又问我干什么的?还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有证件,可以证明我的身分。

    "能看看你的证件吗?"她挑起眉头,看来要过问到底。

    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个蓝塑胶皮面的作家协会会员证,向她出示。我知道我的名字早已上了内部文件,从中央机关发到省市地县各级,党政和文化部门的主管都可以看到。我也知道各地都有那么一种好打报告的,可以将我的言行根据文件所定的调子,写成材料上报。我的一些有过这类经验的朋友告诫我,外出得绕开他们,少惹麻烦。可我进苗寨的经验表明,有时出示一下这证件,倒还有些方便。特别对方是这么个年轻姑娘,没准还能得到关照。她果真盯住我,看我和证件上的照片是否相符。"你是作家?"她问,眉头松开了。

    "更像找野人的,"我想同她开开玩笑。

    "我就是文化馆的,"她解释说。

    这就更巧了。我问她:

    "请问你贵姓?"

    她说她的姓名不重要,还说她读过我的作品,还非常喜欢。她们文化馆里就有间客房,专供乡镇上的文化馆干部进城时住宿,比上旅馆省钱,也还干净。这时候人都下班了,她可以领我直接到馆长家去。"馆长没有文化,"她开始关照我了,"可人还满好,"她又补充道。

    这位上了年纪矮胖的馆长先要过我的证件,看得非常仔细,照片上盖的钢印自然不会有假,随后慢吞吞考虑了一番,满脸这才堆起笑容,把证件还给我说:"上面下来的作家和记者,通常都由县委办公室和县委宣传部接待,再不,就县文化局长出面。

    我当然知道这县文化馆长是个清水闲差,安排到这职位上的干部就像人老了无人关照被送到养老院一样。他即使看过那一类文件,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碰到这么个没文化的老好人算我运气,我便连忙说:

    "我是个小作家,不必惊动这许多人。

    他又解释道:

    "我们这文化馆只开展些当地业余的群众性文化普及活动,比如说,到乡里去收集民歌呀……"

    我打断他说:

    "我对民歌最有兴趣,正想收集些这方面的材料。

    "馆里楼上那间客房不是正空着吗?"她于是提醒他,恰到好处,眼光向我闪烁了一下她那份机灵。

    "我们这里条件差,也没有食堂,吃饭你还得自己上街。"馆长说。

    "这对我其实更方便,我还想到四周乡里去走走,"我接过便说。

    "那你就只好将就些了,"他倒很客气。

    我就这样住下来了。她把我领到文化馆楼上,打开楼梯边上客房的门,等我把包放下,又说她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请我到她房里去坐坐。

    那是一间充满粉脂香味的小屋,靠墙的小书架上放的一面圆镜子和好些小瓶小罐,如今连县城的姑娘也免不了这类梳妆用品。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招贴画,想必都是她崇拜的明星。还有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披透明轻纱赤脚跳着印度舞的女演员的剧照。蚊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坐着个黑白丝绒的小熊猫,这也是如今的一种时髦。唯有屋角里一个用本漆漆得朱红光亮精巧的小水桶还显示出这小城特有的气息。我在大山里转了几个月,同村干部和农民在一起,睡的草席子,说的粗话,喝的呛嗓子的烧酒,进到这么个充满粉脂香味明亮的小屋里,立刻有点迷醉。

    "我身上也许都长蚤子了,"我有些抱歉。

    她不以为然笑了笑,说:"你先洗个澡,水瓶里还有我中午打的热水,满满的两瓶,就在这屋里,什么都有。"

    "真不好意思,"我说,"我还是到我房里,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澡盆?"

    "这有什么关系?桶里就有清水。"说着,她从床底下把一个朱红的漆过的水澡盆拖了出来,就手把香皂和毛巾都准备好了。"不要紧的,我到办公室里去看一看书,隔壁是文物保管室,再过去是办公室,最那头就是你那房间。"

    "这里有什么文物?"我得找点话说。

    "我也不清楚。你想看吗?我这里有钥匙。"

    "当然,妙极了!'

    她说楼底下是图书报刊阅览室,还有一个文娱活动室,排些小节目,她一会儿都可以领我去看一看。

    我洗完澡,身上散发着同她一样的香味。她来又给我泡上一杯清茶。我在她小屋里坐着,不想再去看什么文物。我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她说她是本地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的是音乐和舞蹈。可这里管图书的老太太病了,她得替她看阅览室,管理图书借阅。啊,她来这里工作快一年了,还说她都快二十一岁了。"你能唱这里的民歌吗?"我问。"不好意思,"她说。"这里有老的民歌手吗?"我转而问。"怎么没有?离这里四十里的一个小镇上就有一个老头,能唱许多。""找得到他吗?""你乘早班车去,当天可以回来,他就住在六铺,这镇子是我们县里一个歌乡。"可她说她可惜不能陪我去,怕馆长不答应,找不到人替她值班,要是星期天就好了。不过,她可以打个电话到乡政府,都是熟人,叫他们关照那歌手在家等我。回来的班车是下午四点。要我回来在她那里吃晚饭。她说她横竖一个人自己也要做饭的。她后来又讲到这镇上有个裁缝,是她小学一位女同学的姐姐,人长得特别漂亮,真是少有的美人,皮肤那么白净,像个玉雕的人儿,你要看见,准保-"准保?"她说她瞎说的玩的,她是说那姑娘就在六铺镇小街上自家开的裁缝铺里做活,从街上过准能看见。可人都说她得了麻疯病。"真惨,弄得没有人敢娶她,"她说。"真有麻疯病得隔离起来。"我说。"都是有人故意糟蹋她,"她说,"总归我不信。""她自己完全可以去医院检查,取得医生的证明,"我建议道。"打她的鬼主意不成,人就要造她的谣,人心坏呗。证明又有什么用?"

    她还说她有个很要好的小姐妹,嫁给了一个税务所的,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为什么?"我问。

    "就因为新婚的夜里她丈夫发现她不是处女!这里的人很粗野,心都狠,不像你们大城市里的人。"

    "你爱过谁吗?"我问得冒昧。

    "有一个师专的男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我们满好,毕业后还一直通信。可他最近突然结婚了,我没有料到。当然,我同他也没有确定关系,只是一种好感,还没谈到这上来过。可我收到他来信说他结婚了,我哭了一场。你不喜欢听?"

    "啊不,"我说,"这不好写到小说里去。"

    "我也没让你写。不过,你们写小说的,什么编不出来呀?"

    "如果想编的话。

    "她真可怜,"她叹了口气,不知感叹的是镇上的那位女裁缝还是她那位小姐妹。

    "也是,"我不能不表示同情。

    "你来打算住几天?"她问。

    "待个两天吧,休息一下再走。

    "你还要去很多地方?"

    "还有许多地方没去。

    "你去过的这些地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

    "你没机会出差?你也可以请个假,自己去旅行。"

    "我也想将来能到上海北京看看,我要找你去,你还会认识我?

    "为什么不?

    "那时候你早就把我忘了。"

    "看你说的,你也太贬低我了。"

    "我是说真的,认识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我这个职业,接触的人倒是很多,可爱的人并不多。"

    "你们作家都会说话。你在这里不能多待几天?我们这里唱民歌的不只六铺才有。

    "当然可以,"我说。

    我被包围在她那种女孩儿的温情里,她在向我撒开一张网,我这样估猜她立刻又觉得不很善良。

    "你累了吧?

    "有一点。"我想应该从她房里告辞,问清了明天早起去六铺班车的时间。

    我没有想到就这样顺从了她的安排,也没睡个懒觉,脏衣服也没洗,早起真去六铺跑了一天,而且一心等着回来同她见面。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她菜饭都在桌上摆好了。煤油炉子点着,还炖了一小锅汤。见她做了这许多菜,我说我买酒去。"我这里有酒,"她说。"你也喝酒?"我问。"只能喝一点点。"我把从汽车站对面的小饭铺里买来的荷叶包的卤肉和烧鹅打开,这县城里还保留用荷叶包卤菜的习惯。记得我小时候,饭店里总用荷叶包肉食,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还有走动时格支作响的那楼板,她房里挂的蚊帐造成的这种幽室的气氛,以及角落里那个用本漆漆得朱红发亮小巧的水水桶,都令我觉得回到了童年。

    "你见到那个老头了吗?"她问,一面斟酒,居然是醇香的头曲。

    "见到了。"

    "他唱了吗?"

    "唱了。"

    "他还唱了那种歌?"

    "什么歌?"

    "他没给你听?懊,当生人面他不肯唱的。"

    "你是说那种赤裸裸性爱的情歌?"

    她不好意思笑了。

    "有女的在场,他也不唱。"她解释道。

    "这得看人,要他们熟人之间,有女人在还唱得越欢,只是不让小姑娘在场,这我知道,"我说。

    "你得到些有用的素材不?"她转话题了。"你走后,我一上班就给镇上挂了电话,请乡政府的人通知他,说有个北京来的作家专门去采访他。怎么?没通知到?"

    "他跑买卖去了,我见到了他老太婆。"

    "那你白跑了一趟!"她叫起来。

    "不能算白跑,我坐了半天的茶楼,还是挺有收获。想不到这乡里还有这种茶楼,楼上楼下全坐满了,都是四乡来赶集的农民。"

    "那地方我很少去。"

    "真有意思,谈生意,聊天的,热闹着呢,我同他们什么都聊,这也是生活。"

    "作家都是怪人。"

    "我什么人都接触,三教九流,有个人还问我能买到汽车吗?我说,你要什么样的车?是解放?还是两吨半的小卡车?"

    她跟着大笑。

    "真有发财了的,一个农民开口就上万的买卖。我还见到个养虫子的,他养了几十缸虫子,一条蜈蚣的收购价少说五分钱,他要卖上一万条蜈蚣——"

    "你快别同我说虫子了,我最怕蜈蚣!"

    "好,不说虫子,讲点别的。"

    我说我在茶楼里泡了一天。其实,中午就有班车,我早该回来洗我的那些脏衣服,但我怕她失望,还是如她预期的傍晚回来更好,便又到周围乡里转了半天,这我自然没说。

    "我谈了几桩买卖,"我信口胡说。

    "都谈成了?"

    "都没有,我不过同人拉扯,没有真正做买卖的关系也没这本事。"

    "你喝酒呀,这解乏的。"她劝酒。

    "你平时也喝白酒?"我问。

    "不,这还是我的一个同学路过来看我才买的,都好几个月了。我们这里来客都少不了要请酒的。"

    "那么,干杯!"

    她挺爽快,同我碰杯,一饮而尽。

    窗外戚戚擦擦的声音。

    "下雨了?"我问。

    她站起来看了看窗外,说:

    "幸亏你回来了,要赶上这雨可就麻烦了。"

    "这样真好,这小屋里,外面下着雨。"

    她微微一笑,脸上有一层红晕。窗外雨点僻僻拍拍直响,不知是这房顶上还是邻近的屋瓦在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问。

    "我在听雨声,"她说。

    片刻,她又问:

    "我把窗关起来好吗?"

    "当然更好,感觉更舒适,"我立刻说。

    她起身去关窗户,我突然觉得同她更接近了。就因为这奇妙的雨,真不可思议。她关好窗转身回到桌边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臂,我便搂住她身腰拉进怀里。她身体顺从,温暖而柔软。

    "你真喜欢我吗?"她低声问。

    "想你整整一天了,"我只能这样说,这也是真的。

    她这才转过脸,我找到了她霎时间松软张开的嘴唇,随后便把她推倒在床上,她身体躲闪扭动,像条从水里刚甩到岸上的鱼那样生动活泼。我冲动不可抑止,她却一味求我把电灯拉线开关关了,又求我把蚊帐放下。

    "别看着我,你不要看……"黑暗中她在我耳边低声哀求。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匆忙摸索她扭动的身体。

    她突然挺身,握住我手腕,轻轻伸进被我扯开的衬衣里,搁在她鼓涨涨的乳罩上,便瘫倒了,一声不响。她同我一样渴望这突如其来的肉体的亲热和抚爱,是酒,是雨,是这黑暗,这蚊帐,给了她这种安全感。她不再羞涩,松开握住我的手,静静听任我把她全部解开。我顺着她颈脖子吻到了她的乳头,她润湿的肢体轻易便分开了,我喃喃呐呐告诉她:

    "我要占有你……"

    "不…··你不要……"她又像是在叹息。

    我立即翻到她身上。

    "我就占有你!"我不知为什么总要宣告,为的是寻求刺激?还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

    "我还是处女……"我听见她在哭泣。

    "你会后悔?"我顿时犹豫了。

    "你不会娶我。"她很清醒,哭的是这个。

    糟糕的是我不能欺骗她,我也明白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出于憋闷,享受一下而已,不会对她承担更多的责任。我从她身上下来,十分怅惘,只吻着她,问:

    "你珍惜这个?"

    她默默摇头。

    "你怕你结婚时你丈夫发现也打你?"

    她身体颤抖。

    "那你还肯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我摸索到她咬住的嘴唇,她频频点头,让我止不住怜惜,捧住她头,吻着她湿了的脸、颊和脖子,她无声在哭。

    我不能对她这样残酷,只为一时的欲望去这样享用她,让她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可我又止不住喜欢她,我知道这不是爱,可爱又是什么?她身体新鲜而敏感,我再三充满欲望,什么都做了,就越不过这最后的界限。而她期待着,清醒、乖巧、听任我摆布,没有什么比这更刺激我的,我要记住她身体每一处幽微的颤动,也要让她的肉体和灵魂牢牢记住我。她总也在颤栗,在哭,浑身上下都浸湿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更加残酷。直到半边没垂下的蚊帐外窗户上晨曦渐渐显亮,她才平息下来。

    我靠在床沿上,望着微弱的光线里显出的她平躺着毫不遮掩的白皙的躯体。

    "你不喜欢我?"

    我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她然后起来,下床,靠在窗前,身上的阴影和窗边半侧的脸颊都令我有一种心碎的痛楚。

    "你为什么不把我拿去?"她声音里透着苦恼,显然还在折磨自己。

    我又能再说什么?

    "你当然见多了。"

    "不是的!"我坐了起来,也是种不必要的冲动。

    "你不要过来!"她立刻忿忿制止我,穿上衣服。

    街上已经有匆匆的脚步和说话声,想必是赶早市的农民。

    "我不会缠住你,"她对着镜子说,梳着头发。

    我想说怕她挨打,怕给她今后带来不幸,怕她万一怀孕,我知道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一个未婚的姑娘做流产意味着什么,我想说:

    "我——"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我会很快找个人结婚的,我也不会怪你。"

    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想··"

    "不!你不要动!已经迟了。"

    "我想我应该今天就走,"我说。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是一个好人。"

    这难道必要吗?

    "你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想说不是这样。

    "不!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当时应该说,却什么也没说。

    她梳理停当,给我打好了洗脸水,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等我梳洗完毕。天已大亮。

    我回到我那间客房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她进来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没敢回头。直到把东西全部塞进包里,拉上拉链,才转过身去。出门前,我拥抱了她,她把脸侧转过去,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我胸前。我想再吻她一次,她挣脱开。到车站去那是很长的段路。早晨,这县城的街工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她同我隔开一段距离,走得很快,好像两个并不相识的路人。

    她一直送我到了汽车站。车站上她遇到许多熟人,-一打招呼,同每一个都有那么多话,显得自然而轻松,唯独目光不望着我,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听见她在介绍我,说是个作家,来这里收集民歌的。直到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才又看见了她的目光,明亮得让我受木了,受不了她那种单纯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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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26:18 | 只看该作者
因为网速问题后面改成6章为一季

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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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14-5-2012 22:45:58 | 只看该作者
多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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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威望 +50 收起 理由
鹰扬天下 + 50 你再不回复我都没信心往下连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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