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里的“陈道明”

周星星1832 · 发表于 26-2-2016 11:4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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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不称职的陈道明粉丝，和一名从《康熙王朝》入门的明迷，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只是一味耽看他的帝王戏，康熙，八贤王，勾践，溥仪，甚至天启。至于那些小人物的戏，如小林、方敬斋、陈一平、旭……在自然的认知里，将他们归为陈道明演艺生涯的调味品。
看剧也像听音乐，很少有疲倦的时候，很少每次都是相同的感受。但是，总有一天会搁置。放空的时候，又会记起学院里老师的训斥，读什么选集，当然要从头开始读全集了！那是看到我们的书桌上竟然有“某某精选集”之类的书，教授不屑一顾，又转头过来痛心疾首的骂声。但我的思绪却蓦然间飘出窗外，想到那些在硬盘里久存的，也确实年代久远的剧。《北洋水师》、《绍兴师爷》、《胡雪岩》、《一地鸡毛》……甚至《围城》。那貌似是九零年代轰动一时的电视剧，但到如今，那些亲历者应该已经人到中年，沉溺于人事种种，甚至无暇也无意跟晚辈分享那荧幕上惊现的一抹亮色。而我们这些后辈轻点鼠标看到的《围城》，除了惊艳那些年轻的面孔，那认真的画外音，大概也会产生一种不能感同身受的遗憾。最幸运的观众是跟随那位演员一起成长，像香港人看着张国荣从八零年代的俊俏情人，到九零年代的醉生梦死，末世风情。然而即使是这样，那“香港人”的称谓也只是一种人群的泛称，具体到个人，又是千差万别。个体的生命总是有遇见，错过，追溯——幸好有追溯。
追溯任何一种事物，其过程都会让我们生活在过去与现在相连接的巨大历史空间里，因此我们感到一种充实，甚至一种快感，因为，它打破了鸡汤式的说教“活在当下”——追溯让我们知道自身的“出处”，我们看到的事物他们从何而来，我们喜欢的演员是怎样从一个个混乱而有序的片场，或悲或喜的戏里戏外，一路走过来的。
属于我的追溯，让我看到了一位“演员”陈道明。
综艺节目《传承者》开场对陈道明的介绍，总是“著名表演艺术家陈道明老师”，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想笑（原谅我的不敬），只是这个称谓好像一座雕塑，立在那里，简直要累死了。雕塑是不能动的，而陈道明老师岂止是不能动，简直好动的不得了。而“演员”就不一样了，嬉笑怒骂，动静皆宜，道行修炼到如今，不仅可以选择剧本，大概也有权力选择观众了吧，岂非灵动的不得了？故而，用“演员”来介绍陈老师岂非更为贴切，更为亲切动人，也更符合无数“真明迷”对他的期待。
近代锈色里的畸零人：方鸿渐
钱钟书只有一部小说，这是大遗憾。《围城》的野心不仅是要描写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群像，更是在解读人生的“围城”。只不过每一时代的“围城”各不相同，而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会自觉承担起描绘他们的任务。《围城》里的方鸿渐固然是“全无用处”，但是作者安排了一个悖论，主人公虽然在生活中处处碰壁，但事实上，他似乎又有洞穿生活的本能，能看破一些无聊人物的无聊伎俩，但他总是选择隐忍不言，即使侵犯到自身，他也从不主动，任其坏事。这有点像年轻的陆焉识选择不去挣脱恩娘的隐秘枷锁，因为他觉得这继母已经够可怜的了。所以他全无抗争。小说用心理语言揭穿了鸿渐的心思。电视剧里陈道明用那些不合时宜的笑声为我们点明角色的心理反映。这是陈道明的发明，一日，在拍赵辛楣初次“会晤”方鸿渐时，一条过后，陈道明决定再来一条，下一条中加了方鸿渐的“怪笑”，据记载，这一条拍完后，场内的人都很震惊，从此，这就成了陈氏方鸿渐的标志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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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笑声无疑是电视剧《围城》的亮点，是《围城》作为影视作品在文学剧本基础上成功的“二度创作”，它使影像中的方鸿渐有了独立的生命。这笑声也通过画面，点缀了近代中国暮色里的黄昏，在归国的船上，在苏家的客厅中，在三闾大学的陋室里，在大家庭的一地鸡毛间，在小夫妻之间零碎斗嘴里，这笑声响起。告诉我们，上个世纪，不仅有晚清的耻辱，敌我交战的惨酷，大义凛然的学生运动，黑白分明的阶级斗争，还有老百姓生活里无数的日常。清朝灭了，日军攻占了，学生被抓起来了，国共合作了又破裂了……在这一桩桩的历史事件表皮下，是中国人的“日常”。这日常里，有方鸿渐，有苏文纨，有赵辛楣，有唐晓芙，有孙柔嘉，有方、苏、赵的“三角恋”，有三闾大学的尔虞我诈，有苏小姐的心机，有方鸿渐的“在小节上计较”。这日常，表明方鸿渐只是个在大时代下面的小人物。张爱玲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时代的车轮终将碾过个人的命运，尽管被碾的人也许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总是抱着美好的愿景生活下去。鸿渐归国，期待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中国；到三闾大学，期待的是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回上海，是希望用婚姻生活去打开一条新的生活通道。但是，屡屡事与愿违——时代将生活破坏。这不怪时代，也不怪方鸿渐。
这一切，都昭示着方鸿渐这一角色的难演之处。若你是学者，分析出个一二三，写了文章放在学术期刊上也就不管了。若你是一般的读者，跟着鸿渐兄在半个中国走一遭也就完事，可你是演员，你先要去走一遭，再要去分析此兄为何要走这一趟，然后，还要将这走的过程情景再现给别人看。这就是好演员的伟大之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说有些经典角色是无法超越的。因为有此解读能力，也许并无表现能力；有此表现能力，也许并无此感受能力。好角色塑造的确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方鸿渐遇到了陈道明，就是这样一件幸事。
据说导演黄蜀芹是在看了电视剧《末代皇帝》之后首肯陈道明出演方鸿渐的，导演认为他把溥仪“外强中干”的心理摸得很透，这的确也比较符合方鸿渐的角色需要。溥仪一生都在与时势作斗争，即使他认识到了大厦已倾再无挽回余地，但血缘不允许他就此罢休。方鸿渐未尝不是在与时势抗争，只是那抗争的方式颇为可笑，嘴皮上耍耍功夫，并无后路可退却要与报社主编“共同进退”。有点类似堂吉诃德式的寓言，对着并不存在的敌人厮杀打斗，将真正的敌人视而不见。但不仅仅是溥仪与方鸿渐之间有这种微妙的联系。
那些小人物的抗争：
小林（《一地鸡毛》）起初自视清高，终于沦入的市井凡流之中，但是结尾又在告诉我们，小林并不打算将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他有一天是会离开机关的。方敬斋（《绍兴师爷》）一生沉沦幕僚，但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及第做官，最终惨败。但是，那一顶顶师爷帽子告诉人们“流水的老爷，铁打的师爷”，当了一辈子师爷的方敬斋到最后，反而认识到了师爷的价值。陈一平（《冬至》），陈道明自言此剧是一个社会寓言。陈一平整个犯罪过程是一个自我抗争的历程，最后的结局是抗争的高潮。旭（《我心飞翔》）更加是一个寓言式的存在，那一声枪响将梦境揭开——并没有旭。但是一定有像旭一样的人，手拿画笔的老师，扛起了枪，被自己的学生打死。这就是历史。甚至林啸民（《浪淘沙》），在监狱接待室里对欧阳童（夏雨饰）坦言，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似在说明有此结局并无奇怪之处，也并没打算救赎。甚至聂明宇（《黑洞》），决然赴死，也没必要忏悔。甚至华定邦（《刺陵》），他向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因为他最终的价值不在人群里。这些都是小人物，但是这些人或早或晚都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无论是在社会普遍价值观里，这些自我认识是好的，还是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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