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话《水浒传》之六、在美斯嘉丽，在中潘金莲

欧阳京

伟大的作家，不但可以把美好的东西描绘的如锦似缎，让人如饮美酒；也可以把丑陋的人事刻画得活灵活现，使人羞耻难当。

水浒传里，但凡一写兄弟夫妻情深，就是美不胜收，豪情绕梁不绝，壮语唇齿余香；一写奸夫淫妇、王婆撺掇，就让人憎恶得竟至于咬牙切齿，我虽然没有见过有这样的事情，但因为施耐庵写的过于传神，语气神态，说话转身，就像少时所见街坊邻居就活在眼前，不由得人不脸红耳热。宋朝开国至今，恍然已经将近千年，而其中人物言谈举止，与二十世纪的现代中国人又相仿佛，好像中华文明停滞十个世纪不前一般。

其中最传神的，莫过于潘金莲勾引武松不成，被王婆拉上皮条，和西门庆勾搭成奸的章节。施耐庵在第二十三回里下足了文字功夫，先把那潘金莲从看到武松一表人才如何春心荡漾开始，写到她甜言蜜语想要让武二郎以酒乱性，被武松义正词严地拒绝后又如何恼羞成怒，转而发疯撒泼恶人先告状逼走武松，画人画鬼，入木三分。然后再把那毫无廉耻的王婆如何出谋划策，风言怪语撺掇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及至成奸，事发后又如何帮她毒杀亲夫的事情，淋漓尽致、触目惊心。

例如，你看潘金莲大冬天里关上门，拨明火，把家里弄得温暖如春，单独请武松喝酒。几十声软言细语“叔叔”喊下来，各自也喝了好几杯。更兼“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若不是武松这样的“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好男子，必定做出来。

又例如，王婆看出西门庆要勾搭潘金莲，故意风言怪语，其中各种丑态俗语，万般具呈，潘金莲叉门帘失手打到西门庆，王婆跟西门庆开玩笑说：“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一字一句，简直就是我小时见乡人之间调侃歪理的翻版，不由得人不信。

说实话，从整个事件的大致情节看来，潘金莲有其可怜可叹之处。

她本是一个大户人家买来的丫鬟使女，因“颇有些颜色”，被财主贪恋，出奇的是，她却没有贪慕富贵屈从做妾，只可见是个心气高的女子。财主好色不得，由爱生恨，把她嫁给丑陋至极的侏儒武大郎作为报复。这种报复的歹毒之处，就因为它看起来却是件善事。古时把买来的丫鬟还她为奴的自由身，嫁给良人家，基本上算积阴德。殊不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时妇女没有婚姻自由，你把一个20岁出头青春年少的美貌女子，嫁给一个形貌丑陋毫无男子汉气息的侏儒，形同守活寡一辈子，真是毒辣之极。

潘金莲却偏偏是个伶牙俐齿、手脚麻利的能干妇女。丈夫无能，妻子就要出头。你看她家招待武松吃饭，金莲坐的是首席，武松坐客座，没用的武大就横坐一旁，温酒筛酒。办饭菜，金莲还不挪身，要武大去安排隔壁王婆帮厨。脾气不好时，一言不合就要武大“还我一纸休书”来闹离婚。这种畸形的家庭生活，要是放在今天，无非就是一张离婚协议书解决问题。然而那个时代，就算你潘金莲能到上房揭瓦，武大不写休书，法律上你总是他的妻子。对于做小本生意为生的武大而言，讨个老婆简直上天了，哪里会休潘金莲？所以，女强人潘金莲生活上的压抑与无奈可想而知。

再说，武松这样魁梧、健壮、宅心仁厚的男子，连宋江都爱，潘金莲这样的水性杨花的女人没不爱的理由。自家男人没用，被人欺负到连家都住不牢，从清河县搬到隔壁阳谷县谋生。无依无靠憋屈之情，一言难尽，却忽一日从天上掉下个打虎英雄武都头，你说潘金莲心里会如何想？

潘金莲爱上武松基本上毫无悬念可言。可武松对潘金莲呢？谁也不知道。因为施耐庵基本上不做心理活动描写，他是驾驭语言和叙事的奇才，所谓白描。

显然，除了打虎的超人本事，武松就只是个优秀的平常人，行事为人，除了贪酒，与林冲有得一比。你看他被宋江感动，洒泪而别，就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男子；打虎除害分得赏银，却分给幸苦挨打的猎户，这是仁厚；千里返乡看望兄长，还给嫂子买衣服，这是孝悌体贴；家里出事后，出差日久吩咐哥哥谨慎小心，这是明事理。施耐庵真是把千般好、万般能集于他一身，这样高大全、伟光正的好男子，却怪潘金莲这样的弱女子不该去爱，真是岂有此理。在金莲眼里，这样的人物再优秀，他也是个男人吧？假若他也真个爱自己，只是碍着她是嫂嫂这一层人伦而克制自己的感情，也不是说不过去。那样的话潘金莲的爱情真个是一点错都没有了。

当然，武松爱不爱潘金莲是不值一提无关宏旨的问题，除非要顾做奇语。例如，武松如果知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是介事，就应该转身就走，而不要坐下来，还要喝嫂嫂的酒，敬嫂嫂酒，就更不应该了。看到嫂嫂有意，只是低下头去，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是害羞还是踌躇。名动天下的传道人葛培理说，他从来不敢和女性单独同处一室，就是像主祷文里的说的那样，“不叫我们遇见试探”。因为都是人，没有几个能经得住这种诱惑。

潘金莲因为没能勾引到武松，转而和西门庆勾搭成奸，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真有点像斯佳丽失望于自己心爱的阿希里，而怄气随便嫁给正好求婚的查尔斯，用折磨放任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他的味道。

（当时潘金莲的心理活动应该是这样：我喜欢一个人有错吗？我对你这么好，如此温存，你不但看不上我，还骂我没有廉耻，这公平吗？我这么多年跟着那个没用的男人吃的苦，你知道吗？我的婚姻如此不幸，你哪里理解得了？你骂我没廉耻，我就没廉耻给你看。我就勾搭西门庆，看你把我怎么样？）

一个像斯佳丽一样要强的女人，在被自己所爱的男人拒绝羞辱，这样也不是不可能吧？只是大才子施耐庵写不出而已。

千不该万不该，只不该为了藏奸而下毒害死了丑陋懦弱庸俗下流的武大郎。在这杀人偿命的律法世界上，又碰上了嫉恶如仇、爱兄如父如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伤星的武二郎。所以潘金莲被剜心剖腹，惨死武大灵前，也就理所当然了。谁都怨不得。

只有我们今天读来，才能感叹再三。林冲和妻子的婚姻悲剧，是因为恶者一时的欺压，而潘金莲的爱情悲剧，则是整个社会制度对女性的永无休止的压迫欺凌的结果。雨果说：“凡是女人、孩子、仆役、弱者、穷人和愚昧的过失，那就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过矢。”而我们这个国家，直到现在还处处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暴君。对于与自己不同的意见，不是去耐心说服，而是禁止屏蔽甚至抓人，对于不听话的孩子，动辄语言行为暴力来制服约束，更不用说对自己不赞同甚至认为有罪可耻的事情，简直是欲灭之而后快了。

而约翰福音8章里讲到，虚伪的犹太人把一个与人通奸被抓了现行的妇人引到耶稣面前，要他处置她，耶稣在地上写字，总不回答，最后被逼得紧了，却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罪，谁就先拿石头打她！“然后，等到众人全部羞惭而去，他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今以后不要再犯罪了。

如果潘金莲不是生活在那个不知道爱是人伦的基础、而只死守着所谓的律法的社会里，舍本逐末，就不会堕落到惨死的地步。

潘金莲可怜、可叹，但是可不可爱？没人知道，除了祂。

kevin妈妈

我说一个天马行空的疑问哈。
武大郎和武松，不论从外貌身材，还是从性格，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怎么就会两兄弟呢？不可能啊，要么就不是亲生的。

欧阳京

这个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写小说，戏剧性很重要吧？

妮南

女怕嫁错郎，也许当今社会离婚率上升也不是坏事。

欧阳京

回复annahw，雨果的话可能是我当初读《悲惨世界》或者《93》年记下来的。但貌似不在小说里，具体出处我忘了。

春浅

某个节日临近，重读这篇一记

行者之心

欧阳兄这篇写得太棒了，引经据典，很有说服力。但我认为武松很了不起，可以抵挡得住嫂子的诱惑。

现在我们把约翰福音中的故事再发展一步，如果当时那个通奸的女人也和潘金莲一样还犯了杀人罪，那么耶稣是不是同样把她放掉，还是要拿起石头来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