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两年,我开始倡议英文读经。他们又请我去讲英文读经,因为他们那个学校啊,收费非常贵,是台湾有名的贵族学校,不过,所有的功课都好,英文也很好,现在想要更上一层楼,所以我答应了。那时我刚刚在建构理论,连教材都还没有,所以我就找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学生,是移民美国回来的,另一个,是董事长的外甥女,她也是美国留学生,请他们俩帮忙。因为我英文不好嘛,很菜啊,我自称“菜英文”。(众笑)所以有关英文教材,我需要人帮忙,我就跟他们说,我要选的英文,也是经典,所谓经典呢,跟中国的经典是一样的,中国的经典是中国人必须读的,永垂不朽的文章,你们想一想,英文里面有哪些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要读的,永垂不朽的文章。他们想了想,想不出什么文章,跟我说:英文里实在找不到像中国的论语老子这样句句经典的著作。我虽然不懂英文,人家说没有吃过猪腿也见过猪走路嘛!我也知道几篇,我就说,没有整本书,那单篇也行,譬如:麦克亚瑟为子祈祷文。他们就说,这个好这个真好。还有一个黑人为黑人争取权利的演讲,我不知道他是谁,她们说,哦,那是路德‧金——I have a dream。我们商议了几篇,他们就赶紧去搜,就编成一个薄薄的样本,我们就过去了。
这次来听讲的人,不是全校老师,只是校长和教务主任带着他们的英文老师,在一个会议室里,看上去,十几个老师,有一半是外国人,听说如果不是外国人,也是ABC──America-born Chinese,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他们可能连中文都不会讲。这种英文老师,我们国内叫做“外教”,是不是?所以我讲话要这两个学生来翻译。我讲一段就翻译一段,本来我要讲一个小时,介绍英文读经的理论和实务。讲了半个小时左右,连英文读经的理论都还没有介绍完,方法还没有讲,有一个坐在对面的人就举手了──因为他们受的是美国教育嘛,很大方,可以随时举手。我也很大方,我就停下来让他说,他说,你讲的这个理论啊,我们一百年前就不用了,你,你,这个太古老了!我说,一百年前不用的,并不一定就不好啊,古老的就不一定不对啊,今天,你只要看我讲的对不对,你不要跟我论古老不古老,不要跟我讲放弃不放弃,如果是对的,古老的也是新鲜的,放弃了的还要拿起来。我义正词严,那一个人没难倒我,另外一个人接着举手:你叫小孩子不懂就背,背不会你就要打他们,你这种教学法简直是暴君!我就说,对,我叫他们背书,但是背不会,要打不打是另外一回事。背不背书是教育的原理,而打不打是教育的态度。你为什么把原理跟态度混淆了呢?又有一个人接腔:你是共产党!哦,怎么会叫我共产党呢?我才想到,原来前些年大陆流行背诵毛语录。于是我说,是的,我听说共产党叫全国百姓都背毛语录,但是我们要背的是这个──你看,麦克亚瑟为子祈祷文,这是毛语录吗?这是你们美国人,他教导孩子要上进要做好人啊,不是要叫你去服从政治啊!那一个人也就没话讲了。突然,坐在前面转角——我们三个坐在前面——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那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妇人,突然站了起来,她把她那叠讲义举起来往桌上一甩,不看着我,她指着董事长的外甥女:I am shame you are graduated from Colombia Educational……我也听不太懂,大概是说,我替你感到羞耻,你居然是我们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硕士,你还替这个人作翻译……。然后呢,袖子一甩,身子一转,就走出去了!全场顿时很尴尬,我就说:各位!我原来以为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民主国家就是要听各方面的意见;我原来以为美国是一个自由国家,自由就是要让人家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从现在开始,我不敢相信美国是民主、自由的国家了。一翻译下来,他们脸都绿了。我又说,我原来以为美国是一个科学国家,科学精神是要做实验的,以实验为标准,现在我话还没有讲完,你就有意见,你还没有做实验,你就来反对,请问你们是科学国家吗?──空气有点凝结,停了一下,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举手,说,好,我做实验;另外一个也说,好,我做实验,请问要怎么做?我说,对嘛,我都还没有讲要怎么做,你们都来反对。我说,只不过要注意教材和教法两方面,教材方面,我选的这些文章是临时的,你们是专家,可以选择更好的、更经典的。教法方面,你不必解释意义和文法,你就带着学生读,一直读一直唸。假如你能够做成录音最好,有空就放给他们听,让学生跟着唸,听到唸到他们会背为止,就这样简单。既然有两个老师要做实验,这场说明就有结果了,就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