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 & 宋清如: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文/桑妮
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
有太多的爱情,是如那刻在椅子背后的爱情,会像水泥上的花朵,开出没有风的、寂寞的森林。幸好还有一种爱情,即便远隔千里,有了深的孤单,隔了岁月流年,依然可绚烂绽放,甜熏在午后的艳阳之下。
诚如——若真爱,时间和距离都不会是阻碍。
他和她的爱情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世人知有宋清如,皆是因大文豪朱生豪。
那一年,他们初识在之江大学后相恋。
只是相处太短,短浅的一年光阴,他们就面临了分离。朱生豪毕业离开,宋清如还要继续学业。那个年代的人,并不像现代人洒脱,玩不了毕业就分手的戏码。于是,他们开始了异地恋,这一开始就坚持了十年才得以团聚。
因为朱生豪的性格,他并不喜欢上海那个世故的城市,在那里的生活中,唯一的倾吐是给远在杭州的她写信。
诚如,他翻译过的莎翁的美文,他和她这段时间之久的过往,再回想起来时是“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境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的所有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境,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是不会觉得苦痛的,因为信的那端,始终有她在,所以一切因思念而来的苦痛连一点烟云般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那年,他已31岁,她也有30岁了,苦恋九年,终于结了婚。
婚后,他们很穷,很穷。
所谓战争、贫穷和饥饿,都未曾阻拦了他们彼此相爱着走下去的心。他一心沉浸在翻译莎翁的事业中,她则一心挽起衣袖为君甘心做羹汤。他不管世事,她则为每日三餐奔走。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只是无爱又无钱的人搭伙过日子的写照,对朱生豪和宋清如来说,爱可以让他们一起在贫穷生活里找到幸福。
只是,他们有甘于生活的心,却没有抵抗贫穷的能力。这样温存的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他便病了,没钱看病,也没时间看病;而她恰恰在这时怀孕了,要做饭洗衣,照顾他,还要借钱养家。他彻底病倒了,他们的孩子也出生了,在喜悦里她承受着生死离别的疼痛。
他终于还是撒手人寰,离开了她和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这样的人事,真是太过残忍。他们因为战乱而不得已分离了十年,好不容易眷属终归,却在结婚不到2年半的光景里又步入阴阳相隔的境地,这境遇如何让人不心灰意冷。一个英年早逝,壮志未酬,留给另一个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守望和相思。
(一)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宋清如算是个富家闺秀,出生在常熟西乡栏杆桥的一个地主家庭。
在家中排行第二,因天性好学,深得父母的宠爱,更在她7岁时为她请了一位秀才来家中专门启蒙她。当《三字经》、《千字文》、《闺门女训》、《古文观止》等已不能满足她时,她拗着母亲进了洋小学。
不过,这些得来的学习机会也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向母亲保证,不要嫁妆钱。
去到杭州之江大学时,她已然出落成一个特立独行、语出惊人的才女了。
“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她的这些言论一起初便让同学们对她刮目相看,也吸引了万千的人。最能吸引万千的,还是她的诗才,就连当时著名的《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在读了她的诗稿后,也被深深折服了,他竟破天荒地给她回了一封长信,称她“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
在之江大学,她凭借才情而进入了诗社。
就是在这里,他们这对才子佳人得以相遇,若金风玉露,胜却了人间无数。
时年,素有“之江才子”之称的朱生豪已是四年级学生了,但这无法阻挡他们那两颗彼此靠近的心。从初识就认定了,那时当宋清如入社诗作《宝塔诗》传阅到他手中时,文字间流露出的情绪给他的是一种亲切之感。就此,他们开始了频繁的诗词酬和。
多年里,同学、朋友们的眼中寡言内向的朱生豪,在这场爱恋里表现出少见的忘情来,为宋清如写下了无数动情的诗和信。比如,“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多亦纵横,同学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绚不群。招落月,呼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竟已倾”。再比如,“我的野心,便是想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
自古,诗人的爱意总是比寻常人要炙热、忘我。
诚如,情种沈从文曾对挚爱张兆和表过的衷心——“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但我却愿意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爱的人”。
一生中,我们能有几次这种打碎了揉进去的深爱,至多一次吧。所以说,在对的时间里遇见对的人时,我们爱就是了。再没有比爱一个人,这一生过得值得的了。
可时光无情,岁月残忍,即便深爱,有时也未尝可相伴久久。
在他们爱慕着彼此的一年后,他们不得不面临着别离。
那时,朱生豪毕业,离开去往了上海。不过,离别的只是距离,心仍是炙缠着的。在临别之际,他曾赠情话于宋清如——他是将所有的真情意都写进了字句中的。
那时,仍在杭州继续学业的宋清如,也用书信回应着他,时不常地向他讨教作诗,如此一来二去,情意便如藤蔓缠绕,枝枝蔓蔓再缠绕不清了。朱生豪对她的无限爱恋,亦全在对她的称呼中显现着,如宝贝、妞妞、傻丫头、亲亲、宋儿、小鬼头儿等,细数来竟然多达七十余种。情书的频率亦高,两三天一封是常事儿,甚至时常会一日一封。
他是将自己的相思、情真意切、缱绻缠绵都满蓄在了笔端的纸张上了。
他是那么狂热地爱恋上了她。
他写:“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他又写:“风和日暖,令人永远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他还写:“我的快乐即是爱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
……
只要是女子,遇见这样一位深情又才情的男子,定是三生有幸的。
只是,因为时局的动荡,世事的不安稳,他们竟是一别十年之久。
这十年,是漫长的,也是坎坷的,考验着他们深爱彼此的心。曾经,朱生豪为她写下了如此的情话:“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前的一秒钟。”
也许,有着这样的精神上的宽慰,他们竟然坚贞地走过了这艰难苦涩的十年分离时光,终于在1942年5月1日,于上海完婚。
只是他们离别的爱之苦,还响彻在他写给宋清如的那些情深的文字间:“似乎我每次见了你5分钟,便别了你一百年似的。”
阅读它们,犹如看到一位枯坐如僧的朱生豪。
这样让人心生怜爱。
(二)生活是最甜蜜的陪伴
他们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这是一代词宗,亦是他们二位的老师兼婚姻介绍人夏承焘在他们结婚之际送给他们的一幅对联中的题字。
这几句话极恰当地描摹出他们当时的情境。
他们那时困境重重,竟连举行婚礼的衣服都是借来的。然而,物质断然不会在爱着的两个人的心底成了分量的。所以,结婚之后,他们虽然过得清苦,却是丰盈惬意的。
朱生豪将所有精力付诸翻译莎翁的巨作,宋清如则夫唱妇随地成为他最忠实的助手和伴侣。精神之富有的朱生豪曾对宋清如说过:“我很贫穷原。狭义仅指先验的还原,即对描述主体的还原。认为通过,但我无所不有。”如是言语间,表达的全是对婚后生活和爱妻的欣喜之意。还有更惬意的,如同曾经的李清照和赵明诚在“归来堂”里“斗茶”的场景,为了调节生活的乐趣,他们俩根据各自爱好,一起选编了《唐宋名家词四百首》作为“课间休息”。
可是,生活的清苦如同丑恶的痕迹,是任何愉悦都不能抹杀掉的。
他们居住的常熟,因是日军清乡区,尽管朱生豪已然化名为朱福全,也从不上街,还是随时面临着威胁,为此他们决定到嘉兴东米棚去躲避日军。这里是朱生豪的老家,却因为久未曾来此,家里是清贫如洗,一张榉木账桌,一把旧式靠椅,一盏小油灯,一支破旧不堪的钢笔,两本辞典便就是他全部的工作家当。
他为了翻译莎翁一事,沉浸其中,忘我到不能自拔,对周遭的世界完全不管不顾;而宋清如,窝心的、懂他的、恋他的宋清如则不再是什么佳人,只是辛勤的家庭主妇,一日为三餐奔忙,帮工做衣什么都做,只要可以补贴家用。她一个大小姐,也不得不学会了“算计”,在每月的上旬,她会一早把一个月的米买好,然后极可能地省去不必要的开支……
因为有如此的宋清如,朱生豪对她便产生了浓重的依赖。
某一次,宋清如回常熟娘家过年,只留朱生豪在家。大概有20天光景,朱生豪便觉没有宋清如在侧的日子真是煎熬,尤其是湿漉漉带着伤感气息的雨天。宋清如快回来之际,恰是雨天。于是,他在雨中等宋清如回家,站在后园一株杏梅下,花瓣被雨一片片打落,他就将这些花瓣捡起,掬在手里抚着呵着。早有林黛玉葬花,他则掬花,表的皆是一份怜惜的哀伤情绪。情绪泛滥时,他便每捡一花瓣,即在纸上写下一段想宋清如的话,待到宋清如回来,花瓣是已收集了一大堆,他也是连饭都几顿不吃了。
宋清如回来看到如此模样的朱生豪,心疼得流下了泪水。
自此,她再也不舍得离开他了。
如今,他们这缠绵悱恻的爱恋,还可以从当时朱生豪写下的字句间深深感受到:
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
在那时岁月,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最甜蜜的陪伴。
谁都不可缺失。
(三)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
困顿的生活,超负荷的工作,加之本就不好的身体,他病了。
他病了,却看不起病,也没时间看病。而这时,她还怀孕了,她要做饭洗衣,还要借钱养家。
他病倒了,他遗憾自己不能完成剩下的5部半的莎翁作品的翻译。恰这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带给她喜悦,也带给她生死两难的煎熬。
他病死了,他没有完成所有的莎剧,留下1岁1个月的孩子和32岁的她离开了人世。
他逝去一年后,宋清如写下如此悲怆的文字:“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像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
正当好年华,又容颜姣好甚是绝代风华,遭遇如此多舛命运,一般女子,多会以死了之,抑或者就此沉沦了。宋清如也想过就这样了吧。因为这两样最可轻易获得,然而她不能这样,因为她身上还肩负着他未完的使命,31种、180万字莎剧的手稿还未曾出版,无以疗慰他的魂灵,还有他们的幼子,那么小、那么小,嗷嗷待哺。
于是,一个人一旦有了使命,也便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了。
失去了朱生豪的宋清如,便是这样。
她的后半生,便系着为他的两件事过活:出版他的译稿,抚养他和自己的孩子。她活着的生命里,已不单单是她自己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合二为一,她做他没来得及做完的事,看他没能一一看过的人生风景,待到有一天她与他在那永恒的寂静中,她好一一说与他听。
没有朱生豪的生活,让她如此疲惫,难以承受之。
她的生活清苦,一个弱女子,除了照顾稚子,还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工作上。有谁能安慰这样一个女子的寂寞,特别是她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诗人?
还真有这么一个男子,来安慰她。
他就是她的之江同学骆允治。
那时,她被他调入待遇更好的杭州高级中学,彼时,他正任这所学校的总务主任。调入杭高之内,他对她的照顾更多,且看宋清如当时的学生骆寒超的回忆:宋生病不能上课时,常常是骆允治给她代课。他们之间渐渐也曾有了些情感纠葛,但最后终是没能在一起。
或许,在她的爱情世界里,自始至终只对一个男人用情过。他的名字,叫朱生豪。曾经,他将对她的依恋写在脆薄的纸端上,就此镌刻在她的心尖,再无人能触及。
尾语:
朱生豪的一生如秋风一般吹过,宋清如则如秋叶般寂寞地度过漫长的岁月。
就此,在多年岁月里,那些承载了太多甜蜜记忆的书信成了宋清如最好的陪伴。
1977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的宋清如回家了。回到了嘉兴南门朱氏老宅,住在楼下北面的一间偏屋内。
这一年,她已经67岁了。
这间小屋里有着太多关于朱生豪的记忆,墙上挂着的是朱生豪的炭画像,睡的床是朱生豪生前曾经睡过的,许多旧的家具也是朱生豪当年参与置办的。
老了的宋清如,就这样在这间老屋里仰赖着关于他的回忆来过活。
朱尚刚曾回忆说:老年的母亲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父亲仍然是她心目中永远清晰的偶像,母亲在她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经历都用来塑造这个偶像了。
当更多的人阅读到朱生豪翻译的莎剧时,皆为其卓然的文风震撼不已,又惊闻他的遗孀宋清如先生还住在朱氏老宅内时,都纷纷而来,找到她,请她诉说跟朱生豪的过往种种。那时的她,只淡淡地回忆初次相识他的情景:“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这是镌刻于心,任岁月风雨时光沙砾都无法抹煞的深刻爱之记忆。
有文人,惊动于他们的情缘,也因他们的书信而感动。于是,想公之于众。她却是犹豫的,她始终将这些视为他和她的私人财产,从未想过要公之于众,赤裸裸地将她和他之间的情感展示给世间人看,断然是她无法想象的。
面对出版的询问,她断然拒绝:“我不出版!……我打算在临死之前,把它们一把火统统烧掉!”还好,幸亏由于某种原因没有烧,并且在她编写的《寄在信封里的灵魂》与她的儿子朱尚刚编写的《朱生豪书信集》两书中,艳美地出现了。
1995年11月18日,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满头银丝的宋清如在秀州书店门口签名售书。
她穿了一件黑色粗布呢的褂子,眼神苍茫,让人寻不到一丝曾让大文豪朱生豪为之诗思泉涌的灵动。当故事隐去,那时的宋清如前后判若两人,明眸里蓄满了愁思,尽现沧桑之感。
她是真的老了,心老了。此刻,她已完成了她的两件事,只等着去与他相聚。
世人再无法看到那个恋爱中女子的风姿了,眼见的只是一个寡言的男子在纸端上的情深似海。诗文酬唱,于他们两人而言,早就成奢望。
罢了,只记住朱生豪笔下那个穿着旗袍的宋清如,清秀娴静,意气风发,一切皆有可能的美好样子就好了。那时的岁月里还有如此一段爱情,想起来就心生温暖。
1997年,她聆听仙乐而去。
她带着朱生豪翻译的莎剧和装了朱生豪灵魂的情书,同他一起合葬于地下。
现在,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同做梦,一同失眠,一同倾听雨声。
今后,再无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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