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欧阳京 于 21-1-2022 12:08 编辑
十一、马克思的困境
我们先不谈上节课最后的问题,即为什么工人会选择剥削率更高的工作方式。
马克思非常清楚,剥削不是基于欺诈,而是基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自发而平等交易。其背后是市场经济中的等价商品交换原则,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这种交易是帕累托递进交易,资本家和工人都从中得到了好处。
那么我们上面说的那些剥削都是什么意思?从某种角度而言,那些概念与直觉相悖。比如,延长劳动时间作为提高绝对剩余价值的一途,有其物理上和政治上的困难,特别是工人组织起来后,成功地将10个小时工作制通过了国会立法,延长劳动时间就不可能了。资本家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技术创新来提高成产率,从而提高相对剩余价值。但是工人却宁愿接受这种更高的剥削率。
当然,相对剩余价值的提高也不意味着利润率的提高。不过,马克思和现代经济学家都一致认为,技术创新追求更多的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提高生产力的根本原因。竞争导致的技术创新,也让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变得越来越资本密集,因为技术创新要求越来越多的不变资本投入,需要的工人也越来越少,这里,马克思的术语是“资本的有机构成增长”。而根据马克思,只有人的劳动力才是新鲜价值的来源,劳动力的减少必然导致新价值的减少。所以这里也解释了为什么资本主义的利润率总是趋于下降。
那么,也许你要问,既然如此,谈什么剥削不剥削呢?马克思的回答是,(也许这个回答有其值得商榷之处),他说,这不是一个道德上的争论,剥削只是一个技术名词。从“阶级的本质属性”角度而言,工人选择更高的剥削率是自然而然的,从“阶级自我意识”角度而言,工人最终会意识到自己总是倾向于受到更多的剥削。就这里的讨论而言,马克思认为这种剥削是个客观的事实。
这种对剥削的解释,与帕累托解释个人自由交易原则一样,就是马克思的微观经济理论。马克思和亚当斯密、里卡多一样,都有一个“看不见的手”的宏观经济理论。理解他的宏观经济理论最容易的方式,就是讨论从马克思的分析逻辑而得出来的五个资本主义危机。
1.货币危机
对于马克思而言,在纸币等类似东西出现之前,货币作为一种商品是和其他商品一样的,其价格由其生产成本决定。黄金作为货币,其价格高昂是因为淘金成本高昂。货币之所以成为货币,需要有其特别的特质,例如,易于分割、易于保存等。一当依赖于货币的市场形成,现金流危机总是可能存在,因为人们可能会处于危机感或者什么焦虑感去囤积货币,2008年的经融危机就是这种情况,信用危机引发的现金流停滞几乎导致整个金融系统的奔溃。
2. 利润率下降
比起之前的亚当斯密和里卡多来,马克思更懂得为什么资本主义利润率总是呈下降趋势。这是我们先前谈为什么资本主义总是趋向资本密集顺带提起的。技术创新导致资本投入加大,资本密集导致工人需求减少,而工人的劳动力是新鲜价值的唯一来源。你也许要问,难道引入的创新设备不创造新价值吗?马克思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认为创新设备的价值由生产这些设备的劳动力决定的,它的价值会传递到最终产品里,但是它是已经被计算过一次的价值,不是新的价值。仅此而已。这也是现代商业种普遍谈及的-----由于竞争激烈,某种特定商品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因为大家都在想方设法降低其生产劳动成本,用更多的机器来代替人工。这种特点最后成为整个经济体的趋势,所以资本主义整体利润率呈下降趋势。
3. 垄断资本主义危机
在资本主义初期,市场是自由竞争的,但是竞争的结果是失败竞争者的消失,因为竞争导致的结果是资本密集化,资本密集化导致的竞争的门槛越来越高。例如,当挑战者发射时爆炸的结果出来以后,大家都以为给NASA生产推进器出现故障的Morton Thiokol会破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Morton Thiokol现在还在为NASA生产推进器。因为这个行业的门槛已经太高了,一旦发展到那个地步,竞争者是很难进入的。
自由竞争导致技术创新,技术不断创新导致资本密集化,资本密集化带来竞争者的消失,一旦垄断资本形成,创新就不再是资本家的欲望,整个这个过程让资本主义发展最终变得慢起来。记得我们说过,资本家的天敌是别的资本家,没有了天敌,就懒散了。
4. 消费不足危机
这个危机是马克思直接继承于亚当斯密的,用简单的语言来描述,就是所有工人的购买力加起来,要小于工人生产的产品价值的总和。这个情况导致社会整体需求不足,那么多余的产品那里去呢?提高工资显然不是讨论之列,因为马克思和其他经济学家都经验观察到并理论分析到工资总是呈下降到最低的趋势。这个危机导致亚当斯密、马克思和列宁都认为资本主义会迈向帝国主义,去为这些多余的产品寻找新的市场。但是帝国主义扩张最终还是会达到饱和,消费不足这个问题在本质上无法得到解决。1930s经济危机大萧条期间,政府借债发钱给穷人甚至人为创造就业机会,就是为了刺激消费。或者在08年经融危机中,政府请求银行加大放贷,以刺激需求,等等。但这个是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弊病,无法根除。
5. 工人阶级意识的觉醒
也许你会说,上面谈到的那些危机,都有暂时的解决或者延缓的方案,例如帝国主义。马克思自己也没有清楚阐明那个问题是决定性的,在他看来所有这些问题都会引发资本主义出现运转上的故障,一旦那些情形发生,工人阶级将会产生不满,他们会认识到这个系统对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马克思最出名的一句话是《共产主义宣言》最后的口号:“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枷锁,而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工人阶级将认识到这一点。尤其是资本主义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资本家的利润越来越低,工人受到的剥削将越来严重。整个系统变得越来越僵化、一小部分垄断者占据了所有市场, 失败的资本家变成无产阶级带去了他们的怨恨,等等,直到某个临界点,导致社会停滞运转。这个时候,就是马克思认为社会主义革命变得可能和必要的时间点。无产阶级将接管政府、那些少量的垄断资本家将被国家赶出市场,而代之以国有化生产模式,这就是社会主义。
当然,在马克思眼里,社会主义社会并不比资本主义社会更平衡。它也有它的内在矛盾。例如,他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写道:
What we have to deal with here is a communist society, not as it has developed on its own foundations, but, on the contrary, just as it emerges from capitalist society; which is thus in every respect, economically, morally, and intellectually, still stamped with the birthmarks of the old society from whose womb it emerges. Accordingly, the individual producer receives back from society—after the deductions have been made—exactly
what he gives to it…. He receives a certificate from society that he has furnished such-and-such an amount of labor (after deducting his labor for the common funds); and with this certificate, he draws from the social stock of means of consumption as much as the same amount of labor cost...
这里马克思想要说的是,社会主义虽然沿袭了很多诞生了它的资本主义的特点,但工人阶级将取得他们的劳动成果应该取得的部分,而不是象在资本主义里一样,看起来他们取得了他们该得到的那一部分,实际上资本家攫取了他们的剩余价值。因此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更进步。他还写道:
….Hence, equal right here is still in principle—bourgeois right,
although principle and practice are no longer at loggerheads,
while the exchange of equivalents in commodity exchange
exists only on the average and not in the individual case….
In spite of this advance, this equal right is still constantly
stigmatized by a bourgeois limitation. The right of the producers is
proportional to the labor they supply; the equality consists in the
fact that measurement is made with an equal standard, labor.”
尽管社会主义进步了,社会根据劳动者的劳动给予其回报,所谓按劳分配,社会主义也不可能消除不平等。象他接着写的那样:
“But one man is superior to another physically, or mentally, and supplies
more labor in the same time, or can labor for a longer time; and labor, to
serve as a measure, must be defined by its duration or intensity, otherwise
it ceases to be a standard of measurement. This equal right is an unequal
right for unequal labor. It recognizes no class differences, because
everyone is only a worker like everyone else; but it tacitly recognizes
unequal individual endowment, and thus productive capacity, as a
natural privilege. It is, therefore, a right of inequality, in its content, like
every right. Right, by its very nature, can consist only in the application of
an equal standard; but unequal individuals (and they would not be
different individuals if they were not unequal) are measurable only by an
equal standard insofar as they are brought under an equal point of view,
are taken from one definite side only—for instance, in the present case,
are regarded only as workers and nothing more is seen in them,
everything else being ignored. Further, one worker is married, another is
not; one has more children than another, and so on and so forth. Thus, with
an equal performance of labor, and hence an equal in the social
consumption fund, one will in fact receive more than another, one will be
richer than another, and so on….”
人与人在身体、努力程度、智力上总是不平等的,工作时间长度、劳动强度和质量不一样,有些人付出的劳动总是会多一些,如果不以这些为衡量因素,就没有了衡量标准。尽管大家都成为工人,不再有阶级区别,但正因为按劳分配这个从权利上而言平等的原则,结果总是有人比另一些人富有,因此不平等总是存在的。作为共产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这些缺陷是不可避免的。
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真正的平等才有可能,如他接着写道:
“….These defects are inevitable in the first phase of communist
society as it is when it has just emerged after prolonged birth pangs
from capitalist society. Right can never be higher than the
economic structure of society and its cultural development
conditioned thereby.
“ In a higher phase of communist society, after the enslaving
subordination of the individual to the division of labor, and
therewith also the antithesis between mental and physical labor,
has vanished; after labor has become not only a means of life but
lifeʼs prime want; after the productive forces have also increased
with the all-around development of the individual, and all the
springs of co-operative wealth flow more abundantly—only then
then can the narrow horizon of bourgeois right be crossed in its
entirety and society inscribe on its banners: From each according
to his ability, to each according to his needs!”
共产主义消除了奴役人的劳动分工,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消失,劳动成为生活的主要目的而不是手段,所有人的发展导致生产力的巨大提高,合作生产的物质产品极大丰富,只有这个时候,源自于资产阶级的狭隘权利观也必将完全消失,那时社会将展现这样的横幅:每个人按能力付出,按需求分配!
这就是共产主义著名的分配原则,社会主义对照的原则是:每个人按能力劳动,按劳动分配。
从这些冗长的引用和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的思路:资本主义那些相关联的危机,一个让另一个变得更糟,利润下降、货币危机、工人暴动、等等,最后工人阶级意识觉醒,社会主义接管,虽然社会主义还是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但是它有了创造物质极大丰富的条件,到了物质极大丰富的阶段,权利这个概念就可以废除了,按需分配成为可能。
基于同样对待功利主义的精神,我们也用严肃的态度来审视马克思的理论,看它有没有问题,问题在哪里,以及它有那些经得起考验的地方。
我们先来看看这个”需求“概念。马克思主义者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需求“上,原因之一是他们认为资本主义为了自己的持续发展,不断生产出一些虚假的需求。我们已经知道资本主义总会有需求不足的危机。作为资本家,你需要让人们有需求,要这个要那个,如果没有最新的产品,就会感到自己落伍了。一旦你不需要资本主义这些创新,那些虚假的需求就会自然消失。一旦人们只有有限的需求(共产主义社会里人会认识到欲望是无止境这个哲学道理),而社会又发展到物质丰富的某个程度,这些需求都可以被满足。
这种观点有什么问题?
首先,从逻辑上而言,所谓物质极大丰富,并不是物质无穷多。只要物质是有限的,那么用在这个地方还是用在那个地方,总会产生利益冲突。也就是说,社会总要做出分配上的选择。我们总是要面临这样的困境,如果我们选择满足A需求,那么B需求总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花在透析设备上的钱,就不能再花在研究艾滋病上。所以,按需分配是有前提条件的。这让物质极大丰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东西。没有物质极大丰富,源自于资本主义的权利体系就不可能被完全废除。哪怕我们把人们的生存需求和欲望需求分开,仅仅以满足生存需求为首要原则,所谓物质极大丰富的状态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人类总会面临资源稀缺的情况,资源稀缺是人类社会的内在属性。
这是马克思规范理论最深刻的缺陷,分配上的利益冲突是无法消除的。分配要么依赖权利体系,要么依赖市场,要么依赖政府。决定谁需要什么,如何进行需求的优先级别划分,总要有一个机制来做决定。正如密尔没有办法找到一个中立的科学原则来定义伤害一样,马克思也无法在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里实现恩格斯替他表达的那样“把政治用管理来取代”的良好愿望,总之,政治总是无法超越的。
下一节课我们将分析马克思的一些其他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