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澳洲“偷地雷”（李双原创）

墨尔本李双

我曾经住过墨尔本的华人居民区。

在我们大陆移民的观念里，学雷锋是做善事，可以随便学，使劲学；别人也巴不得你天天学，好好学。

我爱学雷锋。可是没什么机会。抓小偷？从来没有遇到过！揭穿诈骗犯？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小偷与诈骗犯，可能已经成为珍稀物种，濒临灭绝了吧！帮邻居倒垃圾？不行！每户人家的垃圾桶，都站在私人地盘上，那儿是不能擅入的。维护排队秩序？没必要，人人超级自觉呢！送老太太过马路？老太太也驾车呀！而且，没有经过人家允许，不但不能送，还不能走得太近，因为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必要的安全距离呢！如果老太太倒地了，当然可以扶，而且谁都敢去扶，绝无讹诈之虞。我等啊等，都是白费心机。

有一天，似乎有了好兆头。

邻居陈老师打电话说：我今天出了几次虚恭，都有一股油跟着积极往外跑，怎么回事啊？我照例生出了狗拿耗子的冲动，问：你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猜，是吃了油鱼吧？答：对的，我昨天吃鱼了。在超市里我瞄了一眼名字，好像是叫pseudogyrinocheilus fish meat。真是的，好多油。这体验太特别了！为什么啊？我答：油鱼属深海鱼，含40%以上人体无法分解吸收的蜡酯。既然无法分解，油分就会不断外流。别急哦，流完了就好了，不会变成油泉的。之后，彼此哈哈大笑。

我想，嘿嘿，我笑可以，你内裤都输了，还笑！又想，义务帮邻居解答流油的问题，不宜算成学雷锋吧？要学就需过硬地实干！

终于，天上砸下来一个学雷锋的机会！

那天，我在家里参加单人饭局——吃大饼。我记得有首歌就叫《爱饼才会赢》。“三分天注定，七分靠大饼”，有道理，应该多吃！突然，外面传来高跟鞋的橐橐声，接着，门被扑响了。我激动万分，猜，是陈老师的妻子苏丹！一开门，果然。只见她，双目圆睁，双肩下缩，颈子上举，下巴平抬，目光擦过鼻尖，一下找到我的眼睛，语不成调：“天！妈妈！祖宗！小偷！救命！市政府！省委！谭保总理！克强总理！东部战区，南部战区，西部……！警察！美军陆战队！……”

我赶紧把苏丹紧紧地抱进怀里，说：“日本鬼子正脱了裤子追你吗？陈老师不在家？没关系，有我啦！”

苏丹紧紧贴在我那扇宽阔的胸怀里，可能发现这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让我拥抱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李大哥，李大哥，我家里有小偷，把门反锁了，打不开门……”两泓眼睛一眨一眨的，准备把这辈子的冤情都投诉完似的。

我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是吗？墨尔本很少发生入室盗窃案呀！哦，那么……打不开门正好，不然你就成人质了！”

我不懂英语，让苏丹立刻报警，最好能通知救护车赶来暗中埋伏好；也刷朋友圈，多叫帮手，热烈欢迎寂寞难耐的大爷大妈统统光临指手划脚，作好对着小偷鼻子眼睛吐唾沫的准备。

接着，我提着做大饼用的擀面棒，吆三喝四，装腔作势，率领苏丹，以及闻讯蚁结而至的众邻居，直奔对面别墅。我按铃，踢门，呼口号，政策攻心，人性感化，敦促小偷放下武器，举双手向正义投降。我强调：“我们抓小偷的意志是坚定的，奉劝小偷拿出负责任的态度处理问题，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更不要低估中国移民保卫家园的意志和实力。我们将坚决采取必要措施维护自身利益，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小偷承担！”众人七嘴八舌帮我“汉译英”。但是没有反应。回头寻找苏丹，可是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不但没有她，连别的人也不见了。也不是完全失踪。车库边，墙柱后，挤满了人头，包括苏丹的人头，像是超市里的西瓜。既然是“西瓜”，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另有上百只眼睛，战略性地部署在远处的各个角落里。

看见海外侨胞们和个别老外等吃瓜群众全部退缩于安全地带当“评委”，惟剩自己茕茕孑立于pk台，我满腔的豪气立刻泄掉了一半。逃跑？太丢脸；战斗？万一小偷的肌肉比我的发达怎么办！突然我灵机一动，先命令“评委”们远距离齐声用英语高呼革命口号：“警察到了！”以期声东击西，镇慑小偷；还无端地朝前方敲出一棒，才对苏丹说：“拿钥匙来！”

美丽的苏丹，玫瑰不再铿锵，只见一条胳膊一闪，钥匙被甩向空中，害得我奋力急抓，才到达手里。我想：管他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虽然我不想当烈士，但可能会被小偷攻击成烈士；运气好才能活着当英雄，最次也能当学雷锋标兵。无论烈士，还是英雄、标兵，总能当一样。如果不小心感动了澳洲，说不定有关部门还能从我身上挖掘出十几二十种精神，号召大家学习呢！这要在我们中国，就会！我明白，一个人的高尚言行，倘若没有夹杂着内心深处乃至潜意识中的真实欲望，那只是装点门面的幌子。我不要幌子。那就下定决心，一、二、三——开门！

木门无声地退到了墙上。看不见人。身后浮来眨眼睛的声音；附近还有老鼠翻修隧道的动静。我端着巨型擀面棒，不进则退，不退则进，全身颤抖着，原地打转。说实话，我是矢志不渝，宁死不屈，根本不敢前进了。

但是，突然，有人选择我肥硕的腚部，狠狠送来一脚，用老男腔指示道：“不准开溜！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坦然面对生死，不惜一切代价奉陪到底，做到视死如归，砍头只当风吹帽，洒尽鲜血不投降，档次才高——进去吧！”然后提示他人，“卧倒！”

我是怎么进去的？在无耻暗算下，我的记忆几乎成了废墟，只知道一颗心竟然不跳了，像秤砣一样坠得人喘不上气。但是不远处，由“评委”组建的“督战队”却明察秋毫，将所有画面包括细节牢记在心，成为坚硬的石头碑。

其实，室内并没有小偷，楼上楼下都没有。

大约过了一节移民免费英语课的时间，两位威武不屈的白人警察大摇大摆地赶到了，随即像盖世太保一样巡视过来，一脸成竹在胸的表情，进屋帮着仔细搜，其中女警察是戴着墨镜搜的。搜了半天，还是没发现小偷。

有个老男人高喊：“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人急跳楼，死了！找！”但院子里找不到死人。有个红脸女士也喊：“狗急跳墙，跑了！”也没找到活人的脚印。两人提前准备好的保安三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能反过来问自己。广大眼睛瞪得雪亮的群众，要把小偷捆成华人店大粽子的理想，彻底落空。

这时我才有能力收拾心情，检查自我，明白脑袋无事，四肢完好，躯干健全，心肝脾肺肾，各在其位。直感叹活着真好！不惜一切代价？谁是那代价？奉陪到底？谁做那奉陪的底筹？坦然面对生死？谁死？砍头只当风吹帽？谁的头？“发明”者的档次才高，自己去践行！只可惜到手的英雄称号，像只随处可见的乌鸦，飞了！

事后分析，是苏丹家换了新锁，她开门时转动反了，所以打不开，冤枉了尚未出发的小偷。

我原以为已经平安无事，哪知历史虽已沉默，现实却很喧嚣。

此后每到傍晚，以居民区小公园为大本营，集聚了不少吃瓜群众，从爷爷到孙子，从外婆到孙女，都有。全是海外侨胞，一个老外都没有。不时会爆发出非常开心的笑声。苏丹还表扬了什么人：“学得太像了，连全身的抖法都是一样的！”红脸女士说：“嘿，哈哈，哈哈哈！”老男人抱憾：“不敦促他一脚，他还不愿意进去。可惜没有小偷！要是有，观摩鹿死谁手，才痛快，才爽歪歪！”别的人同样在笑，顾不上说话；顾不上也要停下插两句，继续笑。笑声四处流窜着。有个老太婆邻居，在国内6岁就有了正规的岗位，放猪。现在面目有点模糊，细看，还能感觉到源于内心的眉开眼笑。都笑够了，立刻交头接耳，好像有无数的心得可以切磋，有巨大的幸福可以分享，有成堆的秘密可以交换。总之，友谊海洋般深，像一个充满凝聚力的团队似的。倒没看见过陈老师。

他们笑什么？学什么？怀着好奇心，我走近打听。没有得到结果，只意外地收获了一浪浪更加激越的笑声。其间，苏丹拍了拍胸，呵呵呵假咳了几声，本想咳出点痰，却只吐了口空气。吐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一串笑，笑得一只手撑在后腰上，喊痛。那笑声清脆而动人。我看了她几眼，想：“这女人，该长的，都长了；不该长的，都没长，让人心里发痒。她老公是教师，红袖添香夜读书，怎么安得下心？生活中，买个称心如意的炖汤老母鸡都不容易，他怎么能找到个这么迷人的老婆呢？对爱情忠贞不二，白天红楼梦，晚上金瓶梅，精尽人亡事小，误了洋人子弟事大呀！”

无人理我，让人尴尬。抬头看看天的颜色，像要流走的那样青蓝。尴尬瞬间化掉。

不久，我又看见邻家的中学生，率领学弟学妹们，弓腰驼背，缩头缩脑，蹑手蹑脚，在小公园里认真地一步一顿，胡乱地左右扑腾。他们的家长，则如苍蝇一般，在阳光下得意甚至欣慰地搓手同喜。恍惚间，我还多次听到一句话，“鬼子偷地雷，屁股踢一脚！”和一串很不厚道的笑，“哈哈哈哈嗨嗨嗨！”

什么“鬼子偷地雷”？俗话说，多想小心眼，少想无心眼，不想缺心眼。我虽然不愿意做小心眼，但也不愿做缺心眼；无心眼，同样不好。我这个人，除了睡觉时间精神百倍，其它时间都想睡觉。在这种状态下，我克服重重困难，笨鸟后飞，多飞，开动脑筋，持续琢磨了黄金72小时，还是没能勘探到什么。真盼望哪位大干部，违规前来给我泄露内参。

一天，我冒着又丑又贵的风险，放胆去剪掉了长头发。歪果仁造型师手艺独特，杀伤力终生难忘。我念念不忘学雷锋，连忙安慰对方：是我头型长得不好！待天色暗下来，逃回家后，打算一个月不见任何人。不料，虽然大干部没露面，但爱哈哈笑的红脸女士，却立刻找上门来。还好，她根本没注意我的发型，只兴奋地挤眉眨眼，甩手跺脚，像在跳广场舞。明明是个中老年，脸红起来胜过小姑娘。是发疯了吗？没有。应该叫非理性亢奋。很快，她附耳泄露了机密。其态度很和气，语言很阴险，藏着扩大事态的野心。原来，我那天的义举，动作很不规范，很不潇洒，甚至集丢丑之大成，已经被本居民区广大参与“督战”的海外侨胞，运用集体智慧，精心创作并排练成经典保留节目《鬼子“偷地雷”》，随时即兴公演，并因为老少咸宜而深入人心，受到一致好评。

我很气愤，自己舍己为人，积极学雷锋，居然学成了“偷地雷”的日本人，怎么能这样不尊重活雷锋？你们（不包括小孩）应该十分激动，万分感谢，端正态度，连夜构思表扬信，用中英文写成两份，投进中国大使馆的电子邮箱，以及澳洲移民局的电子邮箱，才是正道啊！

当晚，我上网连看了三遍高龄电影《地雷战》，重点观摩鬼子偷地雷那一段。似乎，唉，哦，是的，相似度极高。我告诫自己：淡定！这么一运作，心态就平衡了，避免了蹦跳一尺高，猖狂干扰和破坏群众自发性文艺活动的不良后果。

后来得知，红脸女士是个老牌群众积极分子，刚从北京朝阳区移民过来，热爱公示别人的尴尬事，也精通国人对隐私或秘密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早知道，我才不答话呢，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给她。我怀疑《鬼子“偷地雷”》的著作权，就是她的。

过了几个月，我搬家了，混杂到老外的居民区去了。决心和新邻里发展成战略合作伙伴，期待以后学雷锋，再不会遭到猪队友的踢屁股暗算。不知道华人居民区的个别敌对势力，又散布不利我的言论没有；也不知道老邻居们，自编自导自演的《鬼子“偷地雷”》，还会义演多久。

载于2019年4月2日（646期）《联合时报》原创文学

春浅

生活故事这么多，笑料天天讹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