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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书论文] 《灵山》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第四季 28-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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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3-5-2012 10:59: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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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被一辆小面包车截住,上来了带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带上这红袖章就有一种特殊的身分,都气势汹汹。我以为又追查或通缉什么人,幸好只查看旅客是否买了票,不过是公路管理部门派出的检查员。

    这车开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时司机已经查过一次票,一个想溜下车的农民被司机关上车门卡住了手里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张十元钱的钞票,才把他的麻袋扔到车外。全然不顾车下那农民骂骂咧咧,司机一踏油门,起动了,那农民只得赶紧跳开。大概是山区车辆少的缘故,坐在方向盘的位置上比车上的乘客多一层威风,一车人对他都有种无法掩饰的反感。谁知上车查票带红袖章的男女比司机更蛮横,那男的从一位乘客手里抓过一张车票,朝司机勾勾手指:

    "下来,下来!"

    司机竟也乖乖下车。那女人填写了一张单子,罚他三百元,是那张漏了撕角三元的车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则。

    先是听司机在车下解释,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乘客,不可能拿这车票再卖,继而又同检查人员争执起来。不知是由于实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机的收入超过他们,还是就为了显示红袖章的威严,他们铁面无私,毫不通融。司机大吵大闹之后又做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央求,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还是走不了。无论是罚款的还是被罚的都忘了这一车关在车里在烈日下蒸烤陪罚的乘客。众人对司机的反感又愈益变成对红袖章的憎恨,全都敲窗子叫喊抗议,戴红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为众矢之的,赶紧扯下罚款单,朝司机手里一塞。另一位扬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检查车开了过来,他们这才上车,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司机却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来。众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免好言相劝。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对他吼叫,他这才好不情愿上了车。

    刚开了一程,路过一个村子,并无人上下,车却在路边停住,前后门噗嘘两下全开了,司机从驾驶舱跳下去,说了声:

    "下车,下车!这车木走了,要加油。"

    他一个人运自走了。一车人先还都赖在车上,白白发了通牢骚,见无人理会,只好一个个也都下车。

    公路边上除了家饭铺,还有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支出个凉棚兼卖茶水。

    太阳已经偏西,棚子下还很燥热。我连喝了两碗凉茶这车还不见加油,司机也没他人影。奇怪的是凉棚下或是树荫里歇凉的一车乘客不知不觉都已走散。

    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去了。我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瓶白酒,老板陪坐正同他聊天。"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的一双小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不乘车不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问题是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TMD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个电报,说是山里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这东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说,"能罚你款?"

    "不,"他说,"这你不明白。"

    我说这世界没法子明白。

    他说他说的是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说过四不像和世界难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张电报给我看,上面的电文果真写道:"本县乡民活捉一四不像怪兽,火速派人鉴别。"还说他们动物园有一回得到一个电话,说是山水冲下来一只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鱼,等他们派人赶到,鱼死了且不说,肉都叫村里人分吃了,尸体无法复元,标本当然也做不成。他这会务必等在公路边上,看有没有车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边上站了好一会,有几辆货斗开过,他一再摇晃手上的一纸电文,人都不予理会。我又没有拯救这四不像或者这世界的任务,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饭铺吃饭去了。

    我问瑞菜来的女服务员,这里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问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瞪了我一眼,说:

    "你没看见?这是饭铺!

    我心里发誓再也不乘这车,可前去少说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话至少得两天。

    我再回到公路边上,动物园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车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茶棚里的板凳收了进去。公路下方传来略步鼓声,不知又闹什么名堂。从上看去,坡下村寨里一家家瓦顶披连,相间的屋场上霜的石板。再远是层层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里乌泥翻起,已经犁过。

    我循着鼓声向坡下走去,有个农民从田埂上过,挽着裤脚,一腿肚子泥巴。更远处,有个孩子牵着牛绳,把牛放进村边的一口水塘里,我望着下方这片屋顶上腾起的炊烟,心中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员,没有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然。我想起我弄到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反反复复的鼓点像在诉说一个没有言辞的传说,喃喃呐呐。水色天光,变得灰暗了的屋顶,那屋场间接缝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块块石板,晒得暖和的泥土,牛喷出的鼻息,从屋场传来吵架样的说话声,还有晚风,头顶上树叶飒飒的抖动,稻草和牛栏里的气味,搅水的声音,不知是门轴还是水井上木轴转的吱呀作响,叽叽喳喳的麻雀和什么地方一对落巢的斑鸠的咕嗜声,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声叫唤,苦艾的气味和飞鸣的虫子,脚下表面晒干了底下还松软的泥巴,潜在的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鼓声在心里唤起的震动,也想打赤脚和坐到人家磨得乌亮的水门槛上去的愿望,都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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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0:59: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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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关的巫师差人来木匠坪要老头子做一个天罗女神的头像,说的是腊月二十七亲自来请,要供奉到神坛上。来人送来了一只活鹅,算是定钱,他要按时做得了,就再给他一罐米酒,半片猪头,正好够他过年。老头子当时惊凛了一下。观音娘娘主生,天罗女神主死,女神是来催他性命的。这些年来,除木匠活外,他没有少做偶像,给人家雕财神爷,雕捡斋和尚,雕了愿判官,给傩戏班子还调过整套整套的脸壳,那半人半神的张开山,半人半兽的马帅,半人半鬼的小妖,还有供人开心取乐的歪嘴子秦童,也还给山外的人雕过观音菩萨,可就是,真的,还没有人请过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罗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来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就接受下来?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贪。人只要肯出财物,要什么他就雕什么。人都说他雕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财神爷。是灵官,就是笑罗汉,就是捡斋和尚,就是了愿判官,就是开山莽将,就是马帅和小妖,就是观音菩萨。他从来没见过观音菩萨,他只知道观音菩萨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来得一个婆娘,带了二尺红布,,一筒子信香,听说山里人祭祖的那石头灵验,进山来求子的,见他会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观音,便在他屋里歇了一夜。早起,把他一宿工夫作得的观音娘娘高高兴兴带走了。可他这一生唯独没有雕过天罗女神,一是没有人来请过,二是这凶煞只有巫师的神坛才供奉。他止不住又打了个寒牌,浑身发冷,他知道天罗女神已经附在他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横梁上的那一段黄杨,这木头纹理细密,不会走形,不会开裂,他已经搁了好些年了,舍不得派一般用场。他爬上柴难伸手情那截木头的时候,脚下跟着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里是明白的。他抱着木头,在屋场上做砍桩用的枫树疙瘩上坐下。这种不大的活计,他本来用斧子不加思索几下就可以把料备好,再用凿子去凿,随着刀刃下卷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着显现,这都驾轻就熟。可他没雕过天罗女神,便抱着木头呆坐着发楞,又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只好放下那段木头,进到屋里,在火塘边上被油烟子熏得乌黑又被屁股蹭得发亮的一段圆木上坐下。他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过不了这年。腊月二十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决计不让他过这年关。他作孽多了,她说。

    天罗女神说?

    是的,她说,他不是个好老头,不是个守本分的老头。

    也许。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个来求子的婆娘?

    那是这婆娘下贱,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

    糟蹋了一个哑巴姑娘。

    就在他这屋场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时候。这种外出做活的手艺人,长年单身在外,多少攒些钱,又有的是手艺,找个女人跟他睡觉并不难,有的是贪财放荡的女人。可他不该欺负一个哑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罗女神来向他索命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这个哑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现在他眼面前,无法抹杀得掉。

    这就叫报复?

    是的?是凡受过欺负的女孩都渴望报复!她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他,她会挖去他的双眼,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叫魔鬼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里去,用最残酷的刑法来折磨他!可这女孩是哑巴,没法于说,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门,沦落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恶的烂肉。她本来不是没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个老实的庄稼人,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个可以蔽风雨的家,生儿育女,死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着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睛紧闭,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珊跟着鞋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她肌肤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的手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大门敞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中风,有说是烧死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眼、鼻子、嘴、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吊着矛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被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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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0: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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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著名的剧毒的新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龙,说是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内,都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转而溜了。可要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在它盘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闪电一般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薪蛇,那伯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斯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到过一个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伤而又活下来难得的一个。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农民才戴,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手怎么伤的?"

    他便向我讲述了他亲身的经验。他说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么?"

    "把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连别的女人跟我讲句话都要掼碗,我去找把水给她熬碗汤喝。"

    "这把木是个偏方?"我问。

    "那里,"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礼帽底下咧着一张包了颗金牙的大嘴,我才明白他在讲笑话。

    他说他们老哥儿几个,去砍树烧炭,那时候还不像如今时兴做买卖,山里人要想弄点钱花多半烧炭。偷砍成材的树木倒卖生产队里管着,弄不奸犯法,他不做犯法的事。可烧炭也要会烧,他是专找那白皮的青桐栋,烧出的炭,都银灰色,敲着钢钢作响,可是经烧,一担钢炭可卖上两担的价。我由他侃去,横竖是一碗面钱。

    他说他拿了砍刀,走在头里,哥儿几个还在下边抽烟谈笑。他刚弯下腰,就觉得一股阴森森凉气打脚板心升起,心想坏事了。他说,这人跟狗子一样,单个的狗只要一嗅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气味,就不敢往前再跑,吓得像猫样的呜呜直叫,他说他当时腿子跟着一软,不管多硬的汉子碰到了斯蛇,也就没命了。可不,他就看见了这东西盘在荆条底子一块石头上,灰不拉几一团,当中正昂起个头。说时迟那时快,他挥手就一砍刀,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阵冰凉,像过了电浑身打了个寒嘤,眼前一阵墨黑,太阳都阴幽幽的,叫人心里发寒,风声鸟声虫子声,什么都听不见了,阴森森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太阳和树都发着寒光。他说就算他还有脑子,就算他来得快,就算他不该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过砍刀,把右手腕一刀剁了下来,立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说流出的血水落在石头上都滋滋冒气,顿时失去了血色,变成淡黄的泡沫。后来,几个老哥儿们把他抬回村里,他砍下的手腕也捡了回去,全发乌了,从指甲盖到皮肉,都乌紫病病。他剩下的半截手臂也已发黑,用尽了治蛇伤的各种中草药,才总算缓了过来。

    我说:"你可是够决断的。"

    他说他要是稍许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么寸把,他也就没命了。

    "丢了个手腕子,拣了条命,这还有什么舍不得?连螳螂要脱不了身也会把钳子舍了。"

    "这是虫子,"我说。

    "虫子怎么的?人总不能不如虫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夹住脚,也有把腿咬断跑了的,人这东西不能精不过狐狸。"他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拍在桌上,没要我付面钱。他说他现今跑买卖,不比我这样的念书人少挣。

    我一路到处访这薪蛇,直到去梵净山路上,在一个叫闽孝或是叫石场的乡镇的收购站楼顶的晒场上,才见到了扎成一盘盘的斯蛇干。恰如唐人柳宗元所述,"黑质而白章"。这可是名贵的中药材,舒筋活血祛风湿散风寒的良药,高价收购,于是总有不要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这东西说得比猛虎还可怕,他进而又谈到了苛政,更猛于虎。他身为刺史,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满世界游荡,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性命。

    光见到这一盘盘制作好的蛇干还不够,我一心想找一条活的,学会辨认,好加以防备。

    我一直到了这毒蛇的王国梵净山脚下,才见到两条,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监察站从进山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来的,装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正好可以端详。

    它的学名叫尖吻煌蛇。两条都一公尺来长,不到小手腕那么粗,有一小段很细的尾消,身上是不很鲜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间的棱形花纹,所以又有个俗名叫棋盘蛇。外表并看不出有多大的凶恶之处,在山石上躺着无非像一团泥疙瘩。细看。它粗糙而无光泽的褐色的三角形头部,嘴尖有一片像钓子样翘起的吻鳞,一对可怜的毫无光彩的小眼,那种滑稽而贪婪的模样,让人想起戏曲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但它捕食并不靠眼睛,鼻眼之间有一个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颊窝,是它特有的温觉感受器官,对红外线特别敏感,可以测出周围三公尺以内的二十分之一度温差的变化,只要体温高于它的动物出现在它周围,就能跟踪并准确袭击。这是之后我去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里一位研究蛇伤的专家告诉我的。

    也就在我这一路上,这条流江的支流辰水的上游,尚未污染流量充沛的锦江,河水竟这样清澄。那些放牛的孩子在河中湖水,由急流冲下去,尖声叫着,直到几百公尺外的河滩上,人才打住,声音传来是那么清晰。公路下方,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女人就在河边洗澡,见公路卜驰过的车辆,竟像白暨样站着,只扭动脖子,出神凝望。正午烈日下,水面上阳光耀眼。这一切同新蛇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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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1:0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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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哈哈大笑,你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并不快活,只不过装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不快活。

    她说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追赶一辆刚开走的无轨电车,跟着一只脚,边跑边跳,拼命叫喊,原来是那人的一只鞋下车时卡在车门上了,那人肯定是外地来的乡下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不许嘲笑农民,长大了母亲又告诫她不许当男人面傻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么笑的时候,人总盯住她看,她后来才知道她这么笑时竟挺招人,居心不良的男人便会认为她风骚,男人看女人总用另一种眼光,你不要也误会了。

    她说她最初就这样给了个并不爱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还不知道她是处女,问她为什么直哭。她说她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怜惜她自己。他替她擦眼泪,泪水又不是为他流的,她推开了,扣上衬衣,对着镜子顺理凌乱的头发,她不要他帮她,越弄只能越乱。他享用了她,利用她一时软弱。

    她不能说他强迫她的,他请她到他房里吃午饭。她去了,喝了杯酒,有点高兴,也并不是真的高兴,就这样笑了起来。

    她说她并不完全怪他,她当时只是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把他倒给她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干了。她有点头晕,不知道这酒这么厉害,她知道脸在发烧,开始傻笑,他便吻她,把她推倒在床上,是的,她没有抗拒,他撩起她裙子的时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师,她是他学生,之间照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她听见房间外面走廊上来去的脚步声,总有人在说话,人总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要说。那是个中午,食堂里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里来了,她听得一清二楚。那种环境下这一切举动像做贼一样,她觉得可耻极了,动物,动物,她心里对自己说。

    她后来开开房门,走了出去,挺起胸脯,头尽量抬得高高的,刚到楼梯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说她当时脸刷的一下子通红,像裙子被撩起里面什么都没穿一样,幸亏楼梯口光线很暗。原来是她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正从外面进来,要她陪她去找这位老师谈下学期选修课程的事。她推说要赶一场电影,时间来不及了,匆匆逃走。可她永远记得叫她的那一声,她说心都要从胸口蹦了出来,她被占有的时候心跳也没有这么剧烈。总算得了报复,总之,她报复了,报复了她这些年来那许多不安和悸动,报复了她自己。她说那一天操场上太阳特别耀眼,阳光里有一个刺痛人心的非常尖锐的声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你问她究竟是谁?室实习,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不相信。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说故事,她讲就不行?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已经讲完了。

    你说她这故事来得太突然。

    她说她不会像你那样故弄玄虚,况且你已经讲了那许多故事,她不过才开始讲。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精,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欲望。

    当然,女人也一样,你说。

    为什么许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许女人做?都是人的天性。

    你说你并没有谴责女人,你只不过说她狐狸精。

    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你不争执,你只讲述。

    那么你讲述好了。

    还讲什么?

    你要讲狐狸精就讲狐狸精,她说。

    你说这狐狸精的丈夫死了还没满七——

    什么叫满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灵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日。

    不要讲鬼魂。

    她说她就是她,跟着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她于是劝你,别这样,她说她只是说一个故事,她从她的一个女伴那里听来的。她是医学院的学生,来她医院手术。

    那就讲这未亡人,她鞋帮子上钉的白布条子还未去掉,就像乌伊镇上喜春堂的婊子一样,动不动依在门口,手插着腰,一只脚还悠悠跟着,见人来了,便搔姿弄首,看似不看的,招汉子呢。

    她说你在骂女人。

    不,你说,女人们也都看不过去,赶紧从她身边走开。只有孙四嫂子,那个泼妇,当着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们走过,还不都一个个眼馋?

    没法不,都一个劲回头,连驼子,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直瞅。先别笑。

    谁笑来看?

    还是说她隔壁的老陆的老婆,刚吃完晚饭,坐到门口在纳鞋底,全看在眼里,就说,驼子,你脚下踩狗屎了!弄得驼子讪讪的。那大热天,每每村里人当街吃夜饭的时候,总见她担着一副空水桶,扭着屁股,从一家家屋门口过。毛于他娘拿筷子戳了一下她男人,夜里招来了她男人一顿臭打,疼得敖敖直叫。那骚狐狸精,村里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不想上去,括括给她两记耳光的。要由得毛子他娘,得把她扒光,揪住头发往粪桶里按。

    真噙心,她说。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说。先是叫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发现了,这村里叫老实头的讨不上老婆的朱老大,总往她家瓜棚里钻,说是帮她浇粪,倒真浇的是地方。要不是事情闹到孙四嫂这老娘头上,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孙四天不亮说是早起进山里去打柴,扛着根扦担,在村巷里拐了个弯,转身爬进这婆娘的院墙里去了。孙四嫂子本来留着心眼,不等他男人出来,就拿起扁担打门。这女人一边扣着衣褂腰上的钮扣,若无其事,竟开了门。那孙四嫂子那能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扑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打起来,又哭又喊,人都来了。女人家当然都向着孙四嫂子,男人们却默默观战。这女人扯破了衣服,脸也被抓伤了,孙四嫂子后来说,要的就是叫她破相。她双手捂住脸,象条扭动的肉虫子,嘤嘤的哭。这当然有伤风化,可毕竟是女人家之间的事,六叔公同村长在一边站着,也只好干咳嗽。说的是最毒妇人心,女人们决定惩治她。她们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山路上,几个手大脚粗的女人上去就把她扒个精光,捆绑起来,用一根杠子抬着,她直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闻声赶来,见这一伙气势汹汹连人皮都能扒了的女人,也不敢露面。她们把她往山里那桃花冲里抬去,早先开满桃花的那条山冲里就因为出了这种淫荡的女人成了麻疯村。她们将她连同抬她的杠子一起扔在这冲里唯一的出路上,吐着唾沫跺着脚,诅咒一番,回村去了。

    后来呢?

    后来天就下雨了,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总算停了。晌午,有人见她穿着一条漏肉的破裤子,赤身裹着件蓑衣,嘴唇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回到村里。屋檐下在玩的孩子见她就跑,一家家大门赶紧关上。没几天,她从屋里再出来的时候竟缓过气来,更妖艳了,两片嘴皮子红得透亮,面颊上也总是两片桃红,活脱是个妖精。可她再也不敢在村里招摇,只在早晨天还没大亮,再不夜里等天黑了,才到溪边挑水洗衣,来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贴着墙根走。要是小孩子们看见,老远就喊:"麻疯女,麻疯女,先烂鼻子后烂嘴卜。"跟着就四散逃走。尔后,人们也就忘记她了,家家忙着割稻打谷。尔后又是犁田,又是有种插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插都忙停当了,才察觉这女人家田里的活计都没做,人也好久不见。众人便议论得派个人去她家里看看。大家推来推去,临了还是由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去探个究竟。她出来就说:"这妖精总算得了报应,起了一脸的水泡,怪不得连门都不出哩!"女人们听了都松了口气,再也不必为她们自家的男人操心。

    再往后?

    再往后,该割晚稻。打完最后一块田里的谷子,也就霜降了。村里人开始置备年货,该洗磨子磨米粉,毛子他妈就发现他丈夫推磨时光着的脊背上起的水泡,她没敢同别人说,只告诉了她小姑。不料这话同她小姑刚说过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见她老公怎么胸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串连,女人家一串连没有保守得住的秘密,连孙四腿上也长了浓泡在流水。接下去,那个年自然过得挺阴沉,家家的婆娘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们不是包头就是包脸,正赶上冬天,还不太抢眼。又到开春犁地了,再包住头脸就很不合适。男人们本不注意脸蛋,这会人人不是脱皮掉头发就是长水泡,连六叔公的鼻头上都生了个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没得可说,照样耙田。把秧都栽下去,人们又得了点空闲,便想起那妖精不知是死是活,可都说是这麻疯病人坐过的椅子旁人坐了屁股上也会生疮,也就再也没人敢去沾那妖精的家门。

    活该,这些男人,她说。

    可第一个在脸上扎个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孙四嫂子。老人们都说:"造孽啊,现世的报应。"可有什么法子呢?连老陆的老婆也没逃脱,生了奶疮,全都溃烂了,只有还没出阁的丫头和小儿,他们要不远走他乡,也难逃厄运。

    说完了?她问。

    完了。

    她说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男女?她问。

    你说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讲给女人听的故事和女人爱听的男人的故事,你问她要听哪一类?

    她说你的故事越来越邪恶,越来越粗俗。

    你说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么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无法沟通?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角度。

    可爱情是可以沟通的。

    你问她相信爱情?

    不相信又为什么去爱?她反而问你。

    那就是说她还项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女人的哲学。

    你不要总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

    都是女婚用泥巴捏出来的。

    这就是你对女人的看法?

    你说你只陈述。

    陈述也是一种看法。你说不想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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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1:30 | 只看该作者

32

你说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除了鄙俗和丑陋,都如同新蛇的毒液。你不如听听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女人讲给男人听的故事。

    她说她不会讲故事,不像你,可以信口胡编。她要的是真实,毫不隐瞒的真实。

    女人的真实。

    为什么是女人的真实?

    因为男人的真实同女人的真实不一样。

    你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是凡得到了就木珍惜了,这就是你们男人。

    那么你也承认男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个女人的世界?

    不要同我谈女人。

    那么谈什么?

    谈谈你的童年,谈谈你自己。她不要听你的那些故事了,她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童年,你的母亲,你的老祖父,那怕那些最细小的事情,你摇篮里的记忆,她都想知道,你的一切,你最隐秘的感情。你说你都已经遗忘了。她说她就要帮你恢复这些记忆,她要帮你唤起你记忆中遗忘了的人和事,她要同你一起到你记忆中去游荡,深入到你的灵魂里,同你一起再经历一次你已经经历过的生命。

    你说她要占有你的灵魂。她说就是,不只你的身体,要占有就完全占有,她要听着你的声音,进入你的记忆里,还要参与你的想象,卷进你灵魂深处,同你一块儿玩弄你的这些想象,她说,她也还要变成你的灵魂。真是个妖精,你说。她说她就是,她要变成你的神经末梢,要你用她的手指来触摸,用她的眼睛来看,同她一块儿制造幻想,一块儿登上灵山,她要在灵山之颠,俯视依整个灵魂,当然也包括你那些最幽暗的角落不能见人隐秘。她发狠说,就连你的罪过,也不许向她隐瞒,她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你问她是不是要你向她忏悔?啊,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那也是你自顾的,这就是爱的力量,她问你是吗?

    你说她是不能抗拒的,你问她从哪儿谈起。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一个条件,你得谈你自己。

    你说你小的时候,看过一位算命先生,但究竟是你母亲还是你外婆带你去的你记不很清楚了。

    这不要紧的,她说。

    你记得清楚的是这算命先生有很长的指甲,他摆开你的生辰八字用的是黄铜的棋子,摆在八卦图阵上,还转动着罗盘。你问她是否听过叫紫微斗数的?这是古代术数中一门高深的学问,能预测人的生死未来。你说他摆弄那些铜棋子的时候,弹动指甲,毕剥作响,挺怕人的,嘴里还叨念咒语,说什么八八卡卡,卡卡八八,这孩子将来一生有很多磨难,他前世的父母想要领他回去,很难养啊,前世积债太多。你母亲,也许是你外婆问,有什么法子消灾没有?他说这孩子得破相,叫冤鬼招他魂魄时辨认不清。你外婆便趁你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你记得很清楚,要给你穿一个耳眼,她用一颗绿豆在你耳垂上揉搓,还抹上了一把盐,说是不疼的,揉着搓着耳垂肿大了,越来越痒,可老人家还没来得及下针穿跟你母亲就回来了,同老太太一场大吵,她嘟嘟嚷嚷,也只得作罢。而你那时候,对于穿与不穿耳服并没有一定的主见。

    你问她还要听什么?你说你并不是没有过幸福的童年,并不是没有拿过你祖父的拐杖在暴雨后积水的巷子里撑着涂盆当船划。你也记得夏天躺在竹凉床上,数一方天井上的星星,找哪一颗是你自己的星宿。你也就记起有一年端午节的中午,你妈把你捉住,用和在酒里的雄黄涂你耳朵,还在你头上写上个三字,据说夏天可以不生疖子不生疮,你嫌难看,没等你妈写完,便挣脱跑掉。可如今,她早已去世。

    她说她妈妈也死了,病死在"五七"干校里,她去农村的时候就带着病。那时候,整个城市都战备疏散,说是苏联毛子要打来了。嗅,她说,她也逃过难,火车站月台上布满广岗哨,不光带红领章的军人,还有同样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民兵。站台上押过一队唱歌的劳改犯,破衣烂社,象一群乞丐,有老头儿也有老太太,每人背一个铺盖卷,手里拿着瓷缸子和饭碗,一律大声高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抗拒改造,死路一条。"她说她那时候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傻哭起来,死也不肯上火车,赖在地上嚷着要回家。妈妈就哄她,说乡下比城市里好玩,还说防空洞太潮湿,再挖下去腰就要断了,不如到乡下去,农村空气比城市里好,也不必每晚再要她替她捶腰。于校里倒是整天同妈妈在一起,他们大人们政治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和读报纸的社论的时候,那时候报上总有那么多社论要读,她就可以靠在妈妈怀里。他们下地劳动,她跟去在地边玩,他们割稻她还帮着拾稻穗。大家都喜欢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要不是看见梁伯伯挨批斗,站在板凳上被推下来,把门牙都叩掉了,满嘴的血,她还是满喜欢干校的。干校里还种了许多西瓜,大家都买,谁吃瓜都把她叫去,她一辈子也没吃过那许多西瓜。

    你说你当然还记得,你中学毕业那年的新年晚会,你第一次同一个女孩子跳舞,你一再踩她的脚,臊得木行,她却直说没关系。那一夜飘着雪,雪花落在脸上跟着就化,从晚会回家的路上,你一路小跑,追赶你前面同你跳过舞的那个女孩——

    不要讲别的女孩!

    讲你家有过一只老猫,懒得连耗子都不肯捉。

    不要讲者猫。

    那么讲什么?

    讲你是不是看过人家,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

    那个淹死的女孩。

    那个下放的女知青?那个跳河自杀了的姑娘?

    不是。

    那么是哪一个?

    你们夜里把她骗去游泳,然后又把她强奸了!

    你说你没有去。

    她说你肯定去了。你说你可以发誓!

    那么你肯定模过她。

    什么时候?

    在桥洞底下,黑暗里,你也摸过她了,你们男孩都一样坏!

    你说你那时候还小,你还不敢。

    她说你至少看过她。

    当然看过,她不是一般的好看,确实招人喜爱。

    她说你不是一般的看,你看过她的身体。

    你说你只是想看。

    不对,她肯定你看过了。

    你说这不可能。

    就可能!你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经常去她家。

    那么在她家军?

    在她房间里!她说你就撩起过,撩起过她的衣服。

    怎样撩起?

    她靠墙站着。

    你说是她自己撩起来的。

    是这样吗?她说。

    再高一些,你说。

    里面什么都没穿?也没有奶罩?

    她乳房才刚刚发育,你说,奶当然隆起,可乳头还是瘪的。

    你不要再说了!

    你说是她要你说的。

    她说她没有要你说这些,她说她不要听了。

    那么说什么?随便说点什么,只是不要再谈女人。

    你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爱的并不是她。

    凭什么这么说?你问。

    她说你同她作爱时想的也是别的女人。

    没有的事!你说,她这都凭空而来。

    她说她不要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真对不起,你打断她。

    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你说那么你听她的。

    她说你从来就没听她说话。

    你故意问她是不是总在干校吃西瓜?

    你这个人真没劲,她说。

    你求她说下去,保证再木打岔。她说她没有什么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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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1:52 | 只看该作者

33

从江口县逆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了苗族、土家族和汉人杂居的盘溪寨,进入到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拢,河床变得狭窄而幽深。黑湾河监察站,一幢砖砌的二层小楼,座落在河湾的尽头。站长是一个高个子黑瘦的中年人,我见到的那两条活的新蛇就是他从外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的。他说这河溪两岸野麻叶中靳蛇特别多。

    "这是该蛇的王国,"他说。

    我想多亏了新蛇,这片近乎原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当过兵,又当过干部,到过许多地方,他说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前不久,他拒绝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长的职务,也不愿到保护区的种植场去当场长,就在这里一个人看山,他看中了这山。

    他说五年前还有老虎到村寨里偷牛吃,现在当然再也没有人见到虎的踪迹。去年,山民打死过一只豹子,他没收了送到县里保护区管理处去的。骨架子用砒霜泡过,制成了标本,锁在标本室里,竟然被人偷走了,据分析是从水管子爬窗户进去的,要是再当成虎骨卖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长寿了。

    他说他不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个看山人,在保护区里修了这么个监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这小楼上有几间房,可以接待各地来的专家学者,做调查也好,采集标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长年在这山里你不觉得寂寞?"我见他没有家小,问。

    "女人是很麻烦的事。"

    他于是又讲到,他当兵的时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着胡闹,有个十九岁的姑娘,曾经参加民兵训练,当过省里的特等射手,武斗中跟着一派上了山,把围剿的战士,一枪一个,一连撂倒了五个,连长急了,叫抓活的。后来她子弹打光了,被抓住剥个精光,叫一个战士一梭子冲锋枪从阴道里打过去,打个稀巴烂。他也在小煤矿上待过,当过管人事的干部,矿工们为个女人火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为女人闹出的一般纠纷就多了。他也有过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来这里住下写书,一起还好喝酒。我每顿饭都喝,不多,但都得喝点。"

    一个农民从门前河湾的独木桥上经过,手上拎一串小鱼。他招呼了一声,说有客人来了,要了过来。

    "我给你做麻辣小鱼吃,正好下酒。"

    他说要吃新鲜肉也可以叫农民赶集的时候捎来。离这里二十里路最近的寨子有家小铺,还能买到烟酒。豆腐更时常吃到,哪家农民做豆腐总有他一份。他还养了些鸡,鸡和鸡蛋都木成问题。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鱼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说:

    "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静,没那么多烦心事缠人。我事情也简单,这上山只有一条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尽到我看山的责任就是了。"

    我从县里来就听说他这黑湾河管区最好,我想也因为他这种淡泊的人生态度。用他的话说,他同这里的农民都玩得来。每年开春,有个老农总要送他一包干草根。"你进山的时候嚼一段在嘴里,蛇就避开你。这里的斯蛇可是要人命的。"说着,他起身到房里拿来了一个草纸包,打开递给我一支褐色的草根。我问是什么草,他说他不知道,他也不问。这是山里人祖传的秘方,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他说从这里上主峰金顶转一转,来回得打上三天。带上米、油、盐,再弄点豆腐蔬菜和鸡蛋。在山上过夜只能睡在山洞里,洞里还留有给前些时来科学考察的人员用的几床棉被,可以御寒。山上风大,很冷。他说他去村里看看,找到个人的话今天就可以上山。他过到独木桥那边去了。

    我随后也到河湾边转转。浅滩上河水活泼,阳光下清明晶亮,背阴处则幽黑而平静,又透出几分险恶。岸边树林子和草莽都过于茂盛,葱郁得发黑,有种慑人的阴湿气息,想必是蛇们活跃的地方。我从独木桥又过到对岸,林子后面有个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旧的木屋,墙板和梁柱呈黑锈色,可能是这里雨水过于充沛的缘故。

    村里清寂,没有一点人声。屋门一律洞开,横梁以上没有遮栏,堆满干草、农具和木竹。我正想进人家里去看看,突然一只灰黑毛色相杂的狼狗窜了出来,凶猛叫着,直扑过来。我连忙后退,只好回到独木桥这边来,一面仰望着监察站这幢小楼后面阳光中青灰色的庞大的山体。

    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嘻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她显然在招呼我,我走近河边,才听清她问的是:

    "喂,买蛇不买?"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只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担挑住盘绕扭动的蛇身,朝我来了。幸亏站长及时出现,在河那边,朝她大声呵斥:

    "回去!听到没有?快回去!

    这女人才无奈退回到独木桥那边,乖乖走了。

    "疯疯癫癫的,这婆娘,见外来的生人总要弄出些名堂,"他对我说。

    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农民替我当脚力和向导,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屋里的事,再准备好几天的米和菜。我尽可以先走,那向导随后就来,山里人走惯了山路,挑上箩筐一会就能撵上。这上山只一条道,错不了的,前面七八里处有个早先开发过一半又作废了的铜矿场,如果还不见来人,我可以在那里先歇一会。他还叫我把背包也留下,那农民会替我挑去,又给我一根棍子,说是上山时省些力气,还可以赶蛇,并且嘱咐我嘴里嚼一段他给我的那干草根,我便同他告别。他留个平顶头,面孔黑瘦,满脸胡子渣,向我挥挥手,转身进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怀念他,他那实实在在淡泊的人生态度,还有那郁黑的河湾的独木桥那边,那村寨里黑锈色的木屋,那凶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着扁担玩蛇的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么,就像那小楼后苍莽庞大的山体,我以为总有更多的意味,我永远也无法透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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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2:29 | 只看该作者

34

你走在泥泞里,天下着迷蒙细雨,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胶泥咬住鞋子发出的声响。你说得选择走在硬泥上,却即刻听见扑啦一声。你回头见她摔倒在泥泞里,一只手撑住地那分狼狈。你伸手拉她,不料她脚下一滑'撑地的污手又抹得浑身是泥。你说干脆得把她那高跟皮鞋脱了,她哭丧脸,竟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你说脏就脏了,没什么了不得,前去找到个人家,再好好洗一洗,她却不肯再走。

    这就是女人家,你说,又要游山,又怕吃苦。

    她说她根本不该同你来,走这倒媚的山路。

    你说山里不只有风景,也有风风雨雨,既然来了,就别后悔。

    她说受你骗了,这鬼的灵山,一路上压根儿就没见个游人。

    你说要是看人而不是看山,城里大街上还没有看够?再不就逛百货商场去,从甜食点心到各种化妆用品,女人需要的应有尽有。

    她于是用一双泥手捂住脸哭了起来,简直像个孩子,还好不伤心。你于心不忍,只好拖她起来,扶住她走。你说总不能赖在这雨地里,前面就会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火塘,有火塘就有了温暖,就木会这样孤寂,就都会得到宽慰。

    你当然也知道,雨中的那堵断墙背后,灶台肯定都坍塌了,铁锅也早已锈穿。这山岗上,荒草丛中,插着零落的纸幡的坟家背后,也不会有女鬼啼哭。此时此刻,你多么盼望能找到个山早人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坐在火塘前的竹靠椅上,手里再有一碗热茶,对着屋檐下绵绵细雨,同她讲述一个同她与已和纷繁的人世都无关系的童话,她就像这孤寂的山中人家的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坐在你膝头上,偎依着你。你说火神是一个赤条条的红孩儿,就喜欢恶作剧,总出现在砍倒的树林子里,把厚厚的干树叶子故意瑞得哗哗响,光个屁股,在砍倒的树枝间爬上爬下。

    她则同你讲述她的初恋,一个小丫头的爱情,或者说还不懂世事,只是对爱情的一种向往。她说,他当时刚从劳改农场回到城市,又黑又瘦又老相,腮邦子上都出现深深的皱纹,可她还就倾心于他,总凝神听他讲述他经受的那些苦难。

    你说那是个好远久的故事,你还是听你太爷爷说的,说他亲眼看见过红孩儿,从他头年砍倒的那棵株树底下爬了出来,翻到一棵山茶树上,他当时还晃了晃脑袋,以为老眼曼花。他正从山岭上下来,扛了根碴树,是山外响水滩的一个船工要的,檀木轻,又经得住水泡,是做船的好材料。

    她说她那时才十六岁,他却已四十七八了,足以当她的老父亲,他同她父亲早年是大学的同学,多少年的至交。他平反回城以后,没有多少别的交往,总上她家,同她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讲述那些年他打成右派后劳改时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眼睛都湿润了,他便人干巴巴的还没恢复元气,不像后来有了职称,当上了总工程师,也穿起花呢西装,衬衫的白衣领烫得毕挺,总敞开着,显得那么康酒。可她当时就如醉如痴爱他,就顾意为他流泪,一心想给他安慰,让他后半生过得幸福。他当时只要接受她这小丫头的爱情,她说,真的,她什么都可以不顾。

    你说你太爷爷当时一根一围粗的檀木还扛在肩上,正从坡上下来,就看见了这火神爬上了山茶树干,他一时煞不住脚,也不敢多看,回到家门口放倒树干,还没进屋就说不好厂!家里人问他,那时,你说你爷爷还活着,你爷就问你太爷爷,爸,你怎么了?你太爷爷说,他看见红孩儿了,那火神祝融,好日子壳啦!

    可他并木知道,他是一个傻瓜,她说。她只是在她都上了大学好几年之后,才告诉他的。他说他有妻子和儿子,他去劳改他妻子守了他整整二十年,儿子都比她大。再说,她父亲,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会怎么看待他?胆小鬼!胆小鬼!她说她当时哭着骂他。她说,连那次约会都是她主动的,他当时从她家同她父亲告别出门,她也找了个借口,对父亲说她要去找她小时候曾经一个楼里住过的一个女孩,他们便一起出门了。她平时叫他蔡叔叔,她也还是这么叫他。她说蔡叔叔,她有话要同他谈谈。他说好的,这会儿就行,边走边说。她说不,她不能这样在大马路上。他想了想,约定去一个公园。他说公园门口有个饭店,他请她一起吃晚饭。

    你说灾难后来果真一桩接一桩。你说你那时候还小,背不了一杆火镇,不能跟你爹爷去打猎,只好扛起锄头,同他去竹林里挖冬笋。你太爷爷那时候背已经驼了,颈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说是从小扛树扎出来的。可你太爷爷年轻时,你爸说,他可是没人比得过的好猎手,就在他看见了红孩儿之后,没两天功夫,叫人给打死了,枪子从后脑勺进去,在左眼窝I花。他躺在屋门口——滩血迹里,伸手就博得到门槛。屋场边的那棵老樟树根上也结的紫黑的血块。他是扒着树根爬上来的,等不及从拐弯的石级上来,爬到快清看家门槛时才断气了。你太奶奶早起喂猪食方才发现,半夜里都没听见他一声叫唤。

    她说饭桌上她什么也没谈,只讲了些她学校里毫木相干的事。饭后,他提议到公园里走走,走到树影下,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借着酒兴要吻她,她没有让。她说,她还叫他蔡叔叔,她只是要让他知道,她曾经怎样爱他,她又怎样惩罚了她自己,她已经给了别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只不过一时迷糊,被人玩弄了,是的,她说她用的就玩弄这词,她也只是一时冲动。他不做声,要拥抱她,她推开了。

    你说当时天还未大亮。你奶奶先是脚下绊了一下,后来就大叫一声,晕死过去。你奶奶当时肚子里正怀着你爸。后来还是你老爷把你太爷拖进屋里的。你老爷说,你太爷是叫人暗算了,从后脑勺吃的黑枪,用的是打野猪的铁砂子。你爸还说,在你太爷刚死没多久,山林就起火了,那一片林火足足烧了上十天,好几个火头同时窜起,没法子救,火光冲天,把个呼日峰映得像一座火焰山。可你老爷说你太爷吃黑枪的时候正是林火起来的时候。后来你爸却说,你太爷爷的死同拿火绳的红孩儿没有关系,是叫仇家暗算了。你老爷一直到临终前都要找出暗算他爸的凶手。可到了你爸说给你听的时候,就成了故事,只有一声叹息。

    她说他还对她说他爱她,她说,假的!他说他真想过她,她说已经晚了。他问为什么?她说这还用问!他问为什么连吻她一下也不行?她说她能同随便哪个男人睡觉,就不能同他。她还说,你走吧!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还说她恨死他了,再也不想见到他,硬是把他推开跑了。

    你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小护土,她一路上编造的全是谎话,说的也不是她的女伴,这才是她自己,她自己亲身的经历。她说你讲的也不是你太爷爷你老爷你爸你自己,你全编的是唬弄人的故事。你说你已经说过了这是个童话,她说她又不是小孩子,木听什么童话,她只要真真实实活着,她也不再相信什么爱情,她已经厌倦了,男人都一样好色。女人呢?你问。也一样下贱,她说,她什么都看透了,活着都腻味,她不要那么多痛苦,只求瞬间的快乐。她问你还要她吗?

    就在这雨地里?

    这样难道不更刺激?

    你说她真贱。她说男人不就喜欢这样?又简单,又轻松,还又刺激,完了,一走了事,也不必担心,也没有累赘。你问她同多少男人睡过觉?她说少算也上百。你不相信。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只要几分钟。

    在电梯里?

    干嘛在电梯里?你看的是西方电影。在树影下,在墙拐角里,随便什么地方不成?

    和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这样更好,也不会再见到尴尬。

    你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

    只要想要。

    找不到男人的时候?

    他们并不那么难找,只要使个眼色,跟着就来。

    你说她使个眼色,你未必就去。

    她说你未必就敢,可有的是敢的。男人要的不就是这个?

    那么你在玩弄男人?

    为什么只许可男人玩弄文人?这有什么奇怪。

    你说她不如说在玩弄她自己。

    又为什么?

    就在这泥泞里!

    她便笑嘻嘻说她喜欢你,可不是爱。还说你可要当心,要她真爱上你了——

    那就是灾难。

    她问是你的灾难还是她的灾难?

    你说与你与她都是灾难。

    你真聪明,她说她就喜欢你这颗聪明的脑袋。

    你说可惜不是身体。

    她说身体人人都有,又说她不想活得太累,于是长长叹了口气,讲个快活的故事吧,她说。

    还是讲火?那光屁股的红孩儿?

    随便你说。

    你便说这红孩儿火神祝融正是这九山之神。那呼日峰下,原先的一座火神庙年久失修,人们忘了祭祖,酒肉都只顾自己享用。被人遗忘了的火神一怒之下,便发作了。就在你太爷爷……

    怎么不说下去?他死的那天夜里,人都熟睡的时候,山林里窜出一道火光,明晃晃悠悠游动在漆黑的山影之中。风吹来了一股胜似一股的焦臭味,人们在睡梦中都感到窒息,纷纷起来,也都看见了林火,却只呆呆望着。到了白天,烟雾迷漫过来,别说去救,躲都躲不及。野兽也惊恐万状,被熊熊火势追赶,老虎、豹子、野猪、豺狗统统窜进河里,只有河水汹涌的深涧才能阻挡火势蔓延。隔岸观火的众人只见对面火光之中,一只赤红的大鸟飞腾起来,长的九个脑袋,都吐出火舌,拖起长长的金色的尾巴,带着呼啸,又像女婴的啼哭,凌空而上。千百年的巨树腾地弹起,像一根根羽毛,还发出炸裂声,然后又轻轻飘落进火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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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4:17 | 只看该作者

35

我梦见我背后的石壁开了,发出格支格支的声响,石缝之间裂出鱼肚白的天空,天空底下有个小巷,清寂无人,旁边是一个庙门,我知道那是大庙的侧门,从来不开,门口牵了一根尼龙绳子,晒着小孩的衣服,我认出来这地方我曾经去过,是四川灌县的二王庙外,我则在分水的堤堰上走,脚下江水滚滚,对面岸上还有一座被占用了的庙址,我曾经想进去而不得其门,只看见高高挑出院墙的乌黑的飞檐上爬着的鱼蛇,我拉住了一根钢丝缆绳,一点一点前移,白花花的河滩上居然有人在钓鱼,我想到他跟前去看看,水涨了,我只好退缩,四周央央流水,中间的我竟又是个孩子,此刻的我站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后门口看着那童年时候的我,穿的一双布鞋,进退两难,鞋帮子上有个布锁的纽扣,我小学校里那些说下流话的同学说我这脚上的鞋是女人穿的,弄得我很不自在,也正是从街上野惯了的这些男孩子嘴里我第一次懂得那句骂人话的涵义,他们还说,女人是践货,又说街角卖烧饼的那胖女人同男人贴饼子,我知道这都不是好话,同男女的肉体有关,可究竟什么关系只模模糊糊并不清楚,他们说我喜欢同班的那个给过我一张香片纸的黑瘦的小女孩,我脸上顿时便发烧,这又是我小学毕业之后进了初中有一次看暑期学生专场电影时碰上他们,说她现在长得比以前白净多了,挺风骚的丫头,还向他们打听过我,他们问我干么不同她约会,然后我就掉在女人的肉体之中,挣扎着,伸手摸到了一个女人润湿的下身,我以前没这么大胆,我知道我堕落了,又窃窃欢喜,大约知道这是一个我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女人,她姣好的面貌我却无法看到,想去吻她竟被另一个女人的嘴吻着,心里明明不爱却也自得其乐,我也就看见了我父亲忧郁的眼睛,他默默无声,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便知道这不是真的,梦中我尽可以放纵,又听见匡当匡当门板被风吹得直响,我记起了我睡在山洞里,头上折皱起伏的古怪的屋顶是马灯照着的岩壁,我睡在透湿的被褥里,衣服都没有脱,贴身的衣服同样潮湿,脚一直冰凉没暖和过来,山风很猛,在匡当的门板震荡声后鸣鸣吼叫,像头粘着血的野兽,就躺在抵上门板的山洞口,我细心倾听,风声来自山岩顶上,在草甸和灌木丛中驰骋。

    尿憋得不行,我翻身爬起,拧亮马灯,提在手里,拔上鞋,把用一段段树干钉成的门板后顶着的树权子撤了,门板匡当一声被风吹开。洞外浑黑的夜幕马灯只照亮脚下一圈。我往前走了两步,解开裤子,抬头突然看见面前一个巨大的黑影,足有十公尺高,凌空俯视,我惊叫一声差点把手上的马灯甩掉。巨大的身影同时跟着摇动,我即刻醒悟到这莫非就是我读过的《梵净山志》中记载的所谓"魔影"。我摇晃马灯,它跟着也动,确实是我自己在夜空中的投影。

    陪同我上山的这农民向导,也闻声赶了出来,手中捏把砍刀。我惊魂末定,还说不出话来,只啊啊的叫,一边摇晃马灯,指给他看,他也立刻啊啊叫喊起来,随即接过我手上的马灯,就见两个巨大的身影在浑厚的夜幕上随着两人的叫声跳跃不已,被自己惊骇又发现惊骇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影子该怎样惊奇!两人像小孩子一样跳着撒尿,让黑乎乎的魔影也跟着跳,又是对自己的镇定,对出窍了的魂魄也是种安慰。

    回到洞里,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他也在翻身。我干脆叫他讲讲山里的事,他嘟嘟嚷嚷说个开来,可他此时说的土话十句有八句我听不明白。他好像说他有个做什么的远房叔伯兄弟,大概是被熊抓瞎了一只眼,因为进山时没敬山神,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对我的责难。

    早起,原打算去九龙池,大雾迷像。他走在前面,三步之外就只剩下个淡淡的人影,到五步远我大声招呼他都难得听见。山雾居然浓密到这程度,昨夜灯光竞能在上面投影,也就不奇怪了。对我这当然是一种新鲜的经验,吹口气都有白色的雾气袅绕来填充吹开的空隙。从洞口还没走出百步远,他却站住,折回头说不能去了。"为什么?"我问。

    "去年也是这鬼天气,有一伙六个人进山来偷挖药材的,只回去了三个,"他嘟嚷道。

    "你不要吓唬我,"我说。

    "你要去你去,我横直不去了。"

    "可你是陪我来的!"我当然有些恼火。

    "我是站长派的。"

    "可他是为我才派的你。"我只没有说他的脚力钱是由我出。

    "出了事,我跟站长不好交代。""你用不着同他交代,他不是我的站长,我也不需要他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我就想去看一看这九龙湖!

    他说那不是湖,只是几潭水池子。

    我说:湖也罢水池水罢,我就要看看那里的金发舞,我就为这高山上一尺来厚的金发前来的,我就要到那厚厚的薛苔上打个滚。

    他说那里不能睡觉,都是水草。

    我想说是站长说的,在那金发蘸上打滚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没有必要同他解释什么叫地毯。

    他不说话了,低头走在前面。我于是又上了路,这就是我的胜利,我只能对我自己出脚力钱的向导毫无必要施行我的意志。我无非要证明我有自己的意志,这也就是我来到这鬼都不肯来的地方的意义。

    他又不见了,我稍许松懈一下,几步没跟上,他就消失在这白茫茫的迷雾中。我只好加快脚步去追踪他的影子,到跟前才发现是一棵高山栋。要我现在一个人从这草甸和灌木丛中认路回去,不知会走到哪里,我失去了方向,又开始大声喊他。

    他终于出现在雾中,冲着我莫名其妙指手划脚比划,等我到他面前才听见他在叫喊,都是这该死的雾。

    "你生我气了?"我问,我想我应该表示歉意。

    "我不气,我气也不气你,你这人生我气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浓雾中听起来都闷声闷气。我当然知道是我无礼。

    我只好紧跟在他后面,几乎踩到他鞋跟。这自然走不远的,走起来也不舒服。我所以上这山来并非只看他的脚跟。那么,我又为什么而来?这都同夜里的梦和魔影和一身里里外外湿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这种劳累有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伸手去摸放在贴身衬衣口袋里的那根防蛇的药草,却怎么也摸不到了。

    "还是回去吧。"

    他没有听见,我只好又大声喊:

    "回去!"

    这一切都可笑,但他没笑,只嘟嚷了一句:

    "早就该转回去。"

    我还是听了他的,跟他回转去了了。他进洞就生火,气压太低,烟子出不去,把洞里也熏得烟雾腾腾,眼睛争不开。他坐在火堆边哺哺呐呐。我问:

    "你对着火堆讲什么呢?"

    "说人抗不过命,"他说。

    后来,他爬到铺板上睡觉去了。不一会,就听见他鼾声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扰在于我总想成为自为之物,要去找寻性灵。问题是这性灵真要显示我又能否领悟?既使领悟了又能导致什么?

    我百般无聊,在这潮湿的山洞里,里面的湿衣服都冰凉贴在身上。我这时领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里面有点温暖,有一个我爱的人,人也爱我,也就够了,舍此之外都属虚妄。可那个窗口也只是个幻影。

    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去找我幼年时住过的房子,去找那点温暖的记忆,那进伸很深的院子套着的院子像迷宫一样,有许多曲折窄小黑暗的过道,可我永远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路,能从进去的原路再出来。我每次进到这梦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样,有时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前后人家的过道,我不能做些只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总也得不到那种只为自己所有的温暖的亲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里,墙的板壁木是没有撑到房顶,就是纸糊的墙皮破碎,或者有一面墙干脆倒了。我爬上一个搭到阁楼上的梯子,从楼梯往下看,屋里全成了瓦砾,那外面本来是一片南瓜地,我曾经爬在南瓜藤下捉过蟋蟀,颈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毛,和着汗水,弄得周身发痒,那在阳光下,这在冷雨里,本来堆满瓦砾的场子上,竟也盖满了别人家的房子,简直不知什么时候盖起来的,窗户还都关得那么严实,这半截子没有墙壁遮挡的阁楼下面,我外婆在倒腾一个同她一样老的从上面揭开盖子的红木旧衣箱,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还是应该找寻点温暖的回忆,我儿时的梦,确切说,是我做过的关于我儿时的梦,我想去找寻我小时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经忘掉了姓名的小伙伴。有个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破的伤痕,显得特别忠厚,他有个专门养蟋蟀的紫砂罐子,说是他祖父传下的。我也喜欢他姐姐,挺温柔的一个大姑娘,可我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我知道她后来嫁人了,我再去她家也肯定扑空,甚至碰不上我这幼年时嘴唇上有伤痕的伙伴。我走过一家家房门紧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面上的房子屋檐很矮,几乎伸到街面上来,我要赶紧回我自己的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饭,她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大声叫我,光听她声音总以为她在同谁吵架,她经常同我母亲吵嘴,脾气非常急躁,人越老脾气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儿都合不来,闹着回老家找她的一些表亲戚去了,后来说是死在养老院里,我必须找到她的下落,才对得起我死去的母亲。我这会尽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时不曾想到过她们的缘故,她们其实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在这山洞里,对着柴火,火苗跳跃总诱人回忆,我揉搓被烟子熏得睁不开的眼睛。

    我起身到洞外,雾淡薄一些了,能见到十步开外。空中飘着细雨。我发现这一道道崖缝里,插着一些烧剩的香头,还插有一根扎着红布条的树枝,我想这大概就是山里人之所谓灵岩吧,妇人家求子的地方。

    矗立在顶峰的巨大的擎天石柱全消失在雾中,我循着山脊走去,没有想到一座死城竟然在雾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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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5-2012 11:04:55 | 只看该作者

36

你说这一片长满茅草的废墟只山风凌厉,断残的石条上趴满苦药和地衣,一只壁虎从半截石板上爬过。

    说当年晨钟暮鼓香烟绦绕,一千间憎房九白九十九个挂单的和尚,寺庙的住持是一位高僧,圆寂的那天举行了盛大的法会。

    说寺庙里无以计数的香炉全都插上了点燃的信香,数百里方圆香客们闻风而来争相目睹老和尚坐化升天,通往这佛地丛林的大小山道上挤满了赶来朝拜的善男信女。

    说寺庙里唱经声浑然一片,直飘到山门之外,大小殿堂里没有一个空的蒲团,后来的便就地跪拜,再晚来的则待在殿堂之外,进不来佛门的人群背后还源源不绝,那真是一次空前的盛会。

    说信徒们无一不想从老和尚那里得到恩惠,众多的弟子个个又都想得到他的真传,大师圆寂前还要讲授一次佛法,这经堂就在大雄宝殿左侧藏经楼下。

    说经堂前庭院里有两株盛开的桂花树,一株金红一株月日那散发出阵阵幽香,蒲团从经堂一直铺至庭院,僧人们盘坐在秋日和阳暖照之下心地清净,静候老和尚最后一次宣讲佛法。

    说他沐浴斋戒已七天七夜不进饮食闭目盘坐在乌檀木雕的莲花法坛上,肩披一件异常宽大缀满补丁的袈裟,坛前立式楼空的铜香炉里燃着檀香木片,经堂内清香弥漫,他两位大弟子一左一右站立两旁,受他亲自剃度的十多位法师全恭候在坛下,他左手捻一串佛珠右手持一枚法铃,只见指缝间夹着一根钢签轻轻一碰,盈盈铃声便像一缕游丝悬游于堂上垂挂的经幡之间。

    说众僧人于是听见他甘柔的声音,佛陀告诉须菩提不可以以身相认如来,如来之所谓身相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所相非相乃非非相,吾传授的无非佛祖所说而佛所说皆不可取又不可不取也不可言传,这不可言传而不可取又不可取此乃吾授于汝等亦如来所传之大法,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说这众多的佛门弟子无一人领悟又不敢问,最苦的还是他左右两位大弟子身边守候已七天七夜不敢稍许怠慢只等他交代后事授以衣钵,竟只字未提,香炉上用以计时的最后一根线香眼看烧到香柄,还是他大弟子斗胆上前一步屈膝跪下合掌行礼匍匐在地说弟子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说老和尚微微睁开眼睛问他还要问什么?他这大弟子抬头环顾身后问师父的衣钵圆寂前是否有个交代?那意思谁都明白,这众多的僧人这兴盛的香火这广大的庙产总得有个接替他衣钵的住持,一代宗师岂能没有后继?

    说老和尚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他的憎钵刚说了句拿钵去——那注线香已经烧到尽头,烟香冉冉上升科动一下化作个未了的圆圈跟着消散了,大雄宝殿里大唐贞元年间监制的一万二千斤的铁钟也响了起来,随即鼓声隆隆经堂里众法师赶紧将木鱼铜著-一敲起,众和尚见老和尚已传了衣钵,一片南无阿弥陀佛项经声便腾空而上。

    说他两位大弟子秉性顽钝,谁也没听清老和尚说的拿钵去后面还有行乞二字,只见师父嘴皮动了一下而谁又不想得到真传都伸手过去抓住僧钵不放,那钵竟悄然粉碎,两人心

    中一惊,明白是师父心迹又不敢言说,只有高僧才意识到这寺庙将毁于一旦,不忍再看便合眼屏息端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叠印凝神命门默默用意念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说其时经堂内外钟鼓声大作,堂内僧人齐声诵经传至庭院,庭院内众和尚跟着唱诵又扩散到前后三大殿和两厢佛堂,再荡漾到庙外堵满轿子驴马和香客的前场上,那进不得山门的善男信女岂甘落后,也都放声高诵南无阿弥陀佛用尽气力朝山门里冲!

    说众法师抬起高僧坐化的大缸在锦缎刺绣的经幡护送之下,由两位大弟子甩着拂尘布洒洁净身心的法水在前面开道,进入山门的众多信徒无不争先恐后以目睹大师遗容为幸,看到的都说好慈祥啊,没看到的更急得不行,纷纷昂起脑袋赔起脚尖人头攒动,挤掉了帽子踩掉了鞋,香炉悉皆撞倒全然置佛地庄严而不顾。

    说缸盖合上置放到大雄宝殿前柴薪之上,点火之先还有一场超度的经文要念,这诸多仪轨缺一不可,稍有疏忽佛法难容,可再大的庙子也经不起千人挤万人拥,再壮实的汉子也架不住人流汹汹,跌倒的踩伤的又止不住哭喊,人声鼎沸那真是大悲大拗!谁也说不清这大火如何腾地而起,究竟多少人烧死多少人踩死,踩死的多于烧死的抑或烧死多于踩死也无从弄得清楚,总归整整三天三夜大火熊熊直等到老天爷大发慈悲降下甘霖才留下一片灰烬,浩劫之后又只剩下这一座废墟和半块残碑供后世好事之徒去作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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