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话《水浒传》 之四 一日落草，人伦尽失

欧阳京

这个是大题目，不好写。所以先讲个轻松的话题。

且说四十九回里有一段奇文（金圣叹语），里边人物关系复杂，可以用来考一考大家的对中国人的亲戚关系的理解力：

（孙提辖孙立的小舅子铁叫子乐和。他想搭救被陷害入狱的解珍解宝兄弟，便去牢里探望他们。）

解珍道：“我有个姐姐，是我爷面上的，却与孙提辖兄弟为妻，现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却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烦的你暗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这里哥哥、姐姐、爷娘、姑娘、姑舅看得人眼花瞭乱，有几个人搞得懂乐和与解珍解宝兄弟什么关系？

我读到这里刚开始也是一愣一愣，然后才会意一笑。

衡阳人称父亲，书面上是父亲，口头上却是爷。所谓爷面上的，指的是父亲这一边的，（衡阳话里，面就是边，面前就是近边上，例如鲁智深大闹花烛夜打小霸王周通，就是“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所以顾大嫂是解珍解宝兄弟的堂姐。嫁给了孙立的弟弟孙新为妻。”他是我姑娘的女儿“一句让人也头晕，那时候称女人也称“他“，这还好，最让人不解的是”姑娘“。但是衡阳话里，姑娘就是姑妈，顾大嫂是解珍解宝姑妈的女儿就是了。后来又说，”孙新、孙立的姑娘，却是我母亲”，如果是北方人，肯定又会在这里丈二和尚，甚至会把辈分大大搞错，可知道了姑娘就是姑妈，大家就明白，解珍解宝的母亲，就是孙新孙立父亲的妹妹。孙家弟兄本和解家兄弟是表兄弟，然后孙新娶了解家兄弟的表姐顾大嫂，就是亲上加亲了，而乐和的姐姐嫁给孙立，所以乐和与解家兄弟各自是两兄弟的妻舅，算是远亲。

关系和称呼，是中国人人伦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我小时候，常常被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搞的头晕脑胀，但是，父母却非要我们把这些关系搞清楚，去称呼人。因为把亲戚称呼搞对了，是礼节的第一步，才显得尊重。伶牙俐齿，把亲疏搞清清楚楚的，自然是头脑聪明的人，多招人喜欢。

衡阳人，也许不单是衡阳人，还有个习惯，就是当着他人称呼人时，为要显得敬重而不亲狎，就常用第三者的语气来称呼对方，像北方人称“孩子他爸，孩子他妈“那样。比如，叔叔婶婶，是晚辈称呼父母的弟弟和弟媳的，但是父母用晚辈的口吻去称自己的弟弟和特别是弟媳，为叔叔和婶婶，就显得敬重不亲狎了。同样，母亲以儿女的口吻称丈夫的父母为爷爷奶奶，以示庄重尊敬，等等。《水浒传》中几百年前也是如此。潘金莲喊武松为叔叔，就是以第三者的口吻，为表示尊敬，而绝不会像武大那样称兄道弟。

又例如，第六回林冲要出去和陆虞侯喝酒，他妻子赶到布帘下说：“大哥，少饮早归。”而林冲得知妻子被高衙内骗去调戏时，在胡梯上，也是大喊：“大嫂，开门！”。这一大哥大嫂，都是以别人口吻敬重对方的称呼喊出，一出于平常，一出于情急，生活气息浓郁。

这里我们发现，几百年前，中国人对称呼的讲究一直延续到今。关系亲疏、职位高低、身份地位，在称呼里都要得到体现。例如，当下我们中国人不喜欢别人直呼其名，因为那是亲昵狎近的表现。所以到处我们都是老王，小李。西方以前也是如此，名字是近亲之间用，姓和头衔是普通人之间用的。像丈夫称自己妻子为Mrs某某，妻子称丈夫为Mr某某，是以他人的口吻，以示夫妻相敬如宾，也是常态。

现在，我们发现对领导的称呼，就很能体现这一点。官方严肃庄重，称某某领导或同志，当然就是全名加职位，如刘XX书记，对于直属属下而言，当然不能如此放肆，所以就称刘书记，而作为该书记的领导或者同级，如果关系一般，就做书面文章，称刘XX书记，假如关系密切，那就要象毛泽东称周恩来为恩来同志一样，人前人后称XX书记，以显示亲密的战友同志关系，非同寻常。当然，自从“小平同志”的称呼，成了首长领导平易近人的象征，如今以名字称某总、某局、某书记，竟然有开始泛滥的趋势，又另当别论了。当然，这里一个小尴尬之处，现在人名，双字的多，单字的少，叫xx同志，还算好，叫x同志，就不妙了。例如小平同志，还算顺口，你要叫李鹏为鹏同志，就真为困难了。

顺带讲一个有趣的现象，貌似宋前人名，基本上都是单字为名，双字为字，作为名的发展，例如三国里刘备刘玄德，张飞张翼德。（毛泽东自己本没有字，自己起个字，叫做润之，好与泽相配。就是这个意思。）宋江晁盖武松林冲柴進，双字的段景住和卢俊义竟是极少数。幸好那时没人称名，否则听起来真是极不自然。宋太公称宋江都是直呼其姓名，因为要装作父子关系已经断绝了。直到后来事发才呼我儿我儿，或者依别人喊三郎四郎。亲密一点的，就以字相称，可惜水浒传里都是粗汉居多，没有几个有文绉绉的字，除稍微读了一点书的宋江，字公明。

总之，称呼是中国人人际关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各种人际关系构成了社会。千百年来，我们中就生活在这张网里。像红楼梦里写的那样，各就各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除了向阮家三弟兄那样，本来就活得窝囊，才会巴不得落草上山去喝酒吃肉。

你看青面兽杨志，人生坎坷，只为了在这样一张网里，忍辱负重，“边庭上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最后被生辰纲这样掉脑袋的大事所误，才不得不落草。林冲、武松、鲁达、卢俊义、柴进，等等，尤其是宋江本人，无不如此。

中国人重的是人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君无父，就是禽兽。凡有点血性的好男儿，如三国里我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大喊“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戴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而死的太史慈，恐怕就是这样的典型吧？

欧阳京

今天突然发现，本篇的结尾无法在google keep上找到了，所以匆忙续了个貂。论坛的好处就是可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