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光底下尝味烟火

stellahie

看闲书的乐趣，往往是在书中最为无关痛痒之处，像宝玉问王一帖，可有治妒的处方，王便说冰糖燉秋梨，日久自见功——我小时候久咳不止，也吃这个，不过还得加上南杏北杏；另外也炖橙的，连皮一起，上开个口，塞些冰糖进去，复以橙皮盖住，一直记得揭开盅盖，橙香浓郁，味甘，即使无疗效，也不失为可口的甜点。妇人之妒毒，用燉秋梨疗之，王一帖说：“……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疗妒妇到底是王的玩话，大概妒夫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吧，照药方炖煮。

甜味大概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成分，现代软性杂志，总会有一两页，教人放下卡路里的疑虑，尝一口巧克力，仿佛烦恼全消。记得从前去过卡哥撒老酒店吃下午茶，一道草莓小点，印象奇深，侍者将晶亮的小餐车推来，雕花小钵里有鲜红草莓，一侧有叶形瓣状镂空手柄瓷碟盛住巧克力酱，能够用小调羹舀了酱汁淋上草莓，亦可以银叉戳着果子，蘸上那暗藏芬芳的甜酱，食六七枚，配以英式伯爵茶，水晶灯下自有一点奢华的虚荣。我只须这么一客布朗尼巧克力蛋糕即可解馋，软绵甜腻的褐色身躯散开温热香气，不可少的是核桃，是它暗地教人魂销的主要成分。

写食：周作人、梁实秋和唐鲁孙

犹记得1988年张爱玲出版的《续集》，封面仍是皇冠当年秉承套书的花卉花影系列，里面最有看头的是《谈吃与画饼充饥》──尤其说到面包和甜点，从上海老大昌到香港青鸟咖啡馆，或是多伦多的一只香肠卷，写得情文并茂；她本着往事意识流，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转入格外动情处立即不动声色的刻画得仔細，三两句马上天香月色瑶台降临，字里行间就开起琼花來。张提及周作人写吃，就翻来复去几个家乡菜——后來看到有专门收集他谈吃的文章，曰《知堂谈吃》，书本实在淡雅异常，里面所说的“南北点心”也照旧文人气的，沒有寻常人等的烟火尘寰，当作掌故杂谈來阅读，倒颇为受益。

梁实秋写的北京吃食还有可读性，至少我们知道他确实馋嘴得很；这《雅舍谈吃》却有个可以对称式并排而读的唐鲁孙，落笔为文比较旧式，讲究雅驯的古文根底，不比周梁二人都是五四遗风，从烟光深窟探头出來，断不会刻意标榜。他似乎是旗籍贵族，对于旧清老典故特别在行，写得一丝不乱，且游历甚广，可以说是东南西北人，单是写个吃，就浙、川、粤、京、黔的，轮流排开纸上的菜单，往事和菜香两相交会，饮食中有历史烟云，怀想菜肴里亦有人情寄托，时代里的沧桑世情。古雅文字里的京华旧事特别吸引，而且他对于俗世的烟火味感兴趣，也即显现那种乐此不疲的沉溺美食追忆录，不比知堂老人的故作淡漠，刻意埋在故纸堆。他写顾兰君到北京去，宣景琳请她吃一道烧鸭丝炒蜇皮，回到了上海来四马路大雅楼点了这个菜，完全不是那回事。唐鲁孙的“发思古之幽情”则是兴致勃勃的，那随处怀旧铺排式的记述盛宴，精妙菜肴许多是记忆中的回光返照，这现实老早不在了，几乎湮没在时光变换政事兴衰里面……唐的书其实是某一程度的《东京梦华录》。

张爱玲散漫铺陈的是私己的选择性记忆，烟尘透出的天光，映照的是她捧住一碗紫红色苋菜，跟后来对照的包装饺子，只觉得分外寒碜。因为她总是长卷镜头徐徐拉开文字序幕，仿佛老看不完，这就是其读之不厌的魔魅所在。故一本《续集》便看这篇《谈吃与画饼充饥》，也实在乐趣无穷。近来皇冠出版舒国治的《台北小吃札记》，难得书封延续舒的淡素风格，他不以全面性介绍美食，而是凭着自己的喜好勾勒出寻常巷陌的摊档，阴暗天色里的陋巷春色；那些烧饼煎饺，鲁肉饭牛肉面极为平常生活化，附上了简单地址地图，以便按图索骥。我是认为在舒书写游记之外最具人味的文章了。

吃完这糖水，精魂才回到尘世

日本动漫《我们这一家》的花太太终日团团转，就为张罗三餐——她的省钱妙计，即是教人发笑的“诀窍”：泡制独家的醋豆子，每一餐搁在饭桌，力劝家人食用，说是能除百病。家里成员窘现三条线，几乎不买账，到头来花太太心思白费，她即使一年到头营营役役，始终没有人感激。恐怕无人愿意连口里饮食也得接受安排，所以我们其实都对所谓有益食物兴趣缺缺，一心向往浓洌新奇的，可又是这样的喜新厌旧——早些年时兴的葡式蛋挞，虽然还是可以找到，只是那酥皮层叠着焦香的蛋浆吸引力大不如前；于是对于老式蛋挞，仿佛又重新产生兴趣，开始懂得欣赏轻甜平滑之感。

不管是好日与否，只要能享口福，其余的琐碎也就不必理会。胡乱停在横街骑楼下的流动摊子，难得还会沿途叫卖，那突而其来的吆喝，让人听着突兀，却渐渐觉得合情合理，那摩托车子驾到何处，小贩就喊到何处。云光暗淡的下午，几天来热到极处反而有一时的缓和，我站在那儿，吃了一碗金瓜糖水，澄艳金亮的水色汪汪，味道并不甜，自有瓜的清爽气息；我站着，吃完这糖水，忽然觉得精魂至此才回到尘世。

stellahie

不知道谁说过的，食物是有记忆的。

Sally_Zoe

哇。。。。这是lz写的吗？难以置信的好文采哦。。。。今天的分分早发完了，下次补。。。

文华815

好文笔

stellahie

标题前面已注明，是转来的。

stunner

食物是有记忆的，味道是有记忆的，香气也是有记忆的。
现在我就开始怀念北京的前门的“爆肚冯”了

stellahie

原帖由 stunner 于 11-10-2009 03:13 PM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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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是有记忆的，味道是有记忆的，香气也是有记忆的。
现在我就开始怀念北京的前门的“爆肚冯”了

这位同学
北京前门的“爆肚冯”
使你想起什么来了？

storming

很喜欢梁实秋的散文，很有闲时一阅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