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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书论文] 《灵山》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第⑦季 52-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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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5-2012 00:48: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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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不过在自言自语,以缓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这种寂寞无可救药,没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诉诸自己作为谈话的对手。

    这漫长的独白中,你是我讲述的对象,一个倾听我的我自己,你不过是我的影子。

    当我倾听我自己你的时候,我让你造出个她,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忍受不了寂寞,也要找寻个谈话的对手。

    你于是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

    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

    我的谈话的对手你将我的经验与想象转化为你和她的关系,而想象与经验又无法分清。

    连我尚且分不清记忆与印象中有多少是亲身的经历,有多少是梦呓,你何尝能把我的经验与想象加以区分?这种区分又难道必要?再说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经验与想象的造物她变幻成各种幻象,招摇引诱你,只因为你这个造物也想诱惑她,都不甘于自身的孤寂。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润于想象,同我的映像你在内心的旅行,何者更为重要,这个陈旧而烦人的问题,也可以变成何者更为真实的讨论,有时又成为所谓辩论,那就由人讨论或辩论去好了,对于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游实在无关紧要。

    你在你的神游中,同我循着自己的心思满世界游荡,走得越远,倒越为接近,以至于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难以分开,这就又需要后退一步,隔开一段距离,那距离就是他,他是你离开我转过身去的一个背影。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个背影也就够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虚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无非是不能确定的记忆所诱发出的联想的影像,本飘忽不定,且由她忧恍愧地,更何况她这影像重叠变幻,总没个停息。

    所谓她们,对你我来说,不过是她的种种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们则又是他的众生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换言之,又都是我的背影的投射,无法摆脱得开,既摆脱不开便摆脱不开,又何必去摆脱?

    你不知道注意到没有?当我说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于和他们的时候,只说我和你和她和地乃至于她们和他们,而绝不说我们。找以为这较之那虚妄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我们,来得要实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于他们和她们,即使是虚幻的影像,对我来说,都比那所谓我们更有内容。我如果说到我们,立刻犹豫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为我的对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来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众生相他们与她们?最虚假不过莫过于这我们。

    但我可以说你们,在我面对许多人的时候,我不管是取悦,还是指责,还是激怒,还是喜欢,还是卑视,我都处在扎扎实实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时候反倒更为充实。可我们意味着什么?除了那种不可救药的矫饰。所以我总躲开那膨胀起来虚枉矫饰的我们,而我万一说到我们的时候,该是我空虚懦弱得不行。

    我给我自己建立了这么一种程序,或者说一种逻辑,或者说一种因果。这漫然无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逻辑因果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无非用以确认自己,我又何尝不弄一个我自己的程序逻辑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这程序逻辑因果之中,安身立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于唤醒了倒桅鬼你,其实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给你找来的,全部来自于我的自恋,这要命的我爱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与魔鬼本不知有无,都是你唤起来的,你又是我的幸福与灾难的化身,你消失之时,上帝和魔鬼同时也归于寂灭。

    我只有摆脱了你,才能摆脱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唤了出来,便总也摆脱不掉。我于是想,要是我同你换个位置,会有什么结果?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你的影子,你倒过来成为我的实体,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你倘若处在我的地位来倾听我,我便成了你欲望的体现,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学,那文章又得从头做起。

    哲学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它在数学和实证科学所达不到的边缘,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的框架结构。这结构什么时候做完,游戏也就结束了。小说之不同于哲学,在于它是一种感性的生成,将一个任自建立的信号的编码浸透在欲望的溶液之中,什么时候这程序化解成为细胞,有了生命,且看着它孕育生成,较之智力的游戏更为有趣,却又同生命一样,并不具有终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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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5-2012 00:48: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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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这盛夏中午,烈日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温,江陵老城刚翻修的柏油马路都晒得稀软。三国时代的这荆州古城的城门洞里,穿过的风也是热的。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个茶水摊子。她毫无顾忌,敞开洗得稀薄软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两只空皮囊样干瘪的乳房,闭目养神,由我喝了一瓶捏在手里都发烫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丢下的钱是否够数。一只狗拖着舌头,趴在城门洞口喘息,流着口水。

    城外,几块尚未收割的稻田里澄黄的稻谷沉甸甸已经熟透,收割过的田里新插上的晚稻也青绿油亮。路上和田里空无一人,人此时都还在自家屋里歇凉,车辆也几乎见不到。

    我骑车在公路中央,路面蒸腾着一股股像火焰一样透明的气浪。我汗流使背,干脆脱了湿透了的圆领衫,顶在头上遮点太阳。骑快了,汗衫飘扬起来,耳边多少有点湿风。

    旱地里的棉花开着大朵大朵红的黄的花,挂着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的阳光下异常寂静,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么叫唤。

    骑着骑着,短裤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脱了才好,骑起车来该多痛快。我不免想起早年间见过的脱得赤条条车水的农民,晒得乌黑的臂膀搭在水车的杠子上,倒也率性而自然。他们见妇人家从田边路过,便唱起淫词小调,并无多少恶意,女人听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这类民歌的来历?这一带正是田间号子"蓐草锣鼓"的故乡,不过如今不用水车,改为电动抽水机排灌,再也见不到这类景象。

    我知道楚国的故都地面上什么遗迹也不可能看到,无非白跑一趟。不过来回只二十公里,离开江陵之前不去凭吊一番,会是一种遗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午睡搅醒了。他们大学毕业才一年多,来这里当了看守,守护这片沉睡在地底下的废墟,还不知等到哪一年才会发掘。也许是新婚的缘故,他们还不曾感到寂寞,非常热情接待了我。这年轻的妻子给我一连倒了两大碗泡了草药解暑的发苦的凉茶。刚做丈夫的这小伙子又领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岗子上,指点给我看那一片也已开始收割的稻田,土岗边的高地上也种的棉花和芝麻。

    "这纪南城内自秦灭楚之后,"这小伙子说,"就没有人居住,战国以后的文物这里没有发现,但战国时代的墓葬城内倒发掘过,这城应该建在战国中期。史料上记载,楚怀王之前,已迁都于郢。如果从楚怀王算起,作为楚国的都城,有四百多年了。当然史学界也有人持异议,认为那不在此地。可我们是从考古的角度出发,这里农民耕地时已陆续发现了战国时代许多残缺的陶器和青铜器。要是发掘的话,肯定非常可观。"

    他手指一个方向,又说:"秦国大将白起拔郢,引的河水淹没了这座都城。这城原先三面是水门,朱河从南门到北门向东流去,东面,就是我们脚下这土墩子,有个海子湖,直通长江。长江当时在荆州城附近,现在已经南迁了将近两公里。前面的纪山,有楚贵族的墓葬。西面八岭山,是历代楚王的墓群,都被盗过了。"

    远处,有几道略微起伏的小丘陵,文献上既称之为山,不妨也可。

    "这里本是城门楼,"他又指着脚边那一片稻田,"河水泛滥后,泥土堆积至少有十多米厚。"

    倒也是,从地望来看,借用一下考古学的术语,除了远近农田间断断续续的几条土坎子,就数脚下这块稍高出一些。

    "东南部是宫殿,作坊区在北边,西南区还发现过冶炼的遗址。南方地下水位高,遗址的保持不如北边。"

    经他这一番指点,我点头称是,算是大致认出了城廓。如果不是这正午刺目的烈日,幽魂都爬出来的话,那夜市必定热闹非凡。

    从土坡上下来的时候,他说这就出了都城。城外当年的那海子湖如今成了个小水塘,倒还长满荷叶,一朵朵粉红的荷花出水怒放。三闾大夫屈原被逐出宫门大概就从这土坡下经过,肯定采了这塘里的荷花作为佩带。海子湖还不萎缩成这小水塘之前岸边自然还长满各种香草,他想必用来编成冠冕,在这水乡泽国愤然高歌,才留下了那些千古绝唱。他要不逐出宫门,也许还成就不了这位大诗人。

    他之后的李白唐玄宗要不赶出宫廷,没准也成不了诗仙,更不会有酒后泛舟又下水捞月的传说。他淹死的那地方据说在长江下游的采石肌,那地方现今江水已远远退去,成了一片污染严重的沙洲。连这荆州古城如今都在河床之下,不是十多米高的大堤防护早就成了龙宫。

    这之后我又去了湖南,穿过屈原投江自尽的泊罗江,不过没有去洞庭湖畔再追踪他的足迹,原因是我访问过的好几位生态学家都告诉我,这八百里水域如今只剩下地图上的三分之一,他们还冷酷预言,以目前泥沙淤积和围垦的速度,再过二十年这国土上最大的淡水湖也将从地面上消失,且不管地图上如何绘制。我不知道我童年待过的零陵乡下,我母亲带我躲日本飞机的那农家前的小河,是不是还淹得死小狗?我现今也还看得见那条皮毛湿流源扔在沙地上的死狗。我母亲也是淹死的。她当时自告奋勇,响应号召去农场改造思想,值完夜班去河边涮洗,黎明时分,竟淹死在河里,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我看过她十七岁时的一本纪念册,有她和她那一帮参加救亡运动热血青年的诗文,写得当然没有屈原这么伟大。她的弟弟也是淹死的,不知是出于少年英雄,还是出于爱国热忱,他投考空军学校,录取的当天兴高采烈,邀了一伙男孩子去赣江里游泳。他从伸进江中的木筏子上一个猛于扎进急流之中,他的那伙朋友当时正忙于瓜分他脱下的裤子口袋里的零花钱,见出事了便四散逃走。他算是自己找死的,死的时候刚十五周岁,我外婆哭得死去活来。

    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没这么爱国,是个纨绔子弟。不过他不玩鸡斗狗,只好摩登,那时候凡外国来的均属摩登,这词如今则译成为现代化。他穿西装打领带,够现代化的,只是那时代还不时兴牛仔裤。玩照相机那年月可是货真价实的摩登,他到处拍照,自己冲洗,又并不想当新闻记者,却照蟋蟀。他拍的斗蟋蟀的照片居然还保留至今,未曾烧掉。可他自己却年纪轻轻死于伤寒,据我母亲说是他病情本来已经好转,贪吃了一碗鸡蛋炒饭发病身亡。他白好摩登,却不懂现代医学。

    我外婆是在我母亲死后才死的,同她早逝的子女相比,还算命大,竟然活到她子女之后,死在孤老院里。我恐怕并非楚人的苗裔,却不顾暑热,连楚王的故都都去凭吊一番,更没有理由不去找寻拉住我的手,领我去朝天宫庙会买过陀螺的我外婆的下落。她的死是听我姑妈说的。我这姑妈未尽天年,如今也死了。我的亲人怎么大都成了死人?我真不知道是我也老了,还是这世界太老?

    现今想起,我这外婆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生前就相信鬼神,特别怕下地狱,总指望生前积德,来世好得到好报。她年轻守寡,我外公留下了一笔家产,她身边就总有一批装神弄鬼的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他们串通好了,老唆使她破财还愿,叫她夜里到井边去投下银元。其实井底他们先放下了个铁丝筛子,她投下的银钱自然都捞进他们的腰包,酒后再传了出来,作为笑料。最后弄得她把房产卖个精光,只带了一包多少年前早已典押给人的田契,同女儿一起过。后来听说农村土地改革,我母亲想了起来,叫她快翻翻箱子,果真从箱子底把那一卷皱巴巴的黄表纸和糊窗户的棉纸找了出来,吓得赶紧塞进炉膛里烧了。

    我这外婆脾气还极坏,平时和人讲话都象在吵架,同我母亲也不合,要回她老家去的时候说是等她外孙我长大了,中了状元,用小汽车再接她来养老。可她哪里知道,她这外孙不是做官的材料,连京城里的办公室都没坐住,后来也弄到农村种田接受改造去了。这期间,她便死了,死在一个孤老院里。那大混乱的年代,不知她死活,我弟弟假冒革命串联的名义,可以不花钱白坐火车,专门去找过她一趟。问了好几个养老院,说没有这人。人便倒过来问他:是找敬老院还是孤老院?我兄弟又问:这敬老院和孤老院有什么区别?人说得十分严正:敬老院里都是出身成分没有问题历史清白的老人,身分历史有问题或不清不楚的才弄到孤老院去。他便给孤老院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一个更为严厉的声音问:你是她什么人?打听她做什么?其时,他从学校里出来还没有个领工资吃饭的地方,怕把他的城市户口也弄得吊销了,赶紧把电话扣上,又过了几年,学校里进行军训,机关工厂实行军管,不安分的人都安分下来了,刚接受过改造从乡下才回城工作的我姑妈,这时来信说,她听说我外婆前两年已经死了。我终于打听到确有这么个孤老院,在城郊十公里的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冒着当头暑日,我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在这么个不见一棵桃树的木材厂的隔壁,总算找到了挂着个养老院牌子的院落。院里有几幢简易的二层楼房,可没见到一个老人。也许是老人更怕热,都缩在房里歇凉。我找到一间房门敞开的办公室,一位穿个汗背心的干部腿跷到桌上,靠在藤条椅上,正在关心时事。我问这里是不是当年的孤老院?他放下报纸,说:

    "又改回来了,现今没有孤老院,全都叫养老院。"

    我没有问是不是还有敬老院,只请他查一查有没有这样一位已经去世了的老人。他倒好说话,没问我要证件,从抽屉里拿出个死亡登记簿,逐年翻查,然后在一页上停住,又问了我一遍死者的姓名。

    "性别女?"他问。

    "不错,"我肯定说。

    他这才把簿子推过来,让我自己辨认。分明是我外婆的姓名,年龄也大致相符。

    "已经死了上十年了,"他感叹道。

    "可不是,"我答道,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

    他点头称是。我又问他是否记得死者的模样?

    "让我想想看,"他仰头枕在椅背上,"是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婆?"

    我也点点头。可我又想起家中的旧照片上是个挺丰满的老太太。当然也是几十年前照的,在她身边的我那时候还在玩陀螺,之后她可能就不曾再照过相。几十年后,人变成什么样都完全可能,恐怕只有骨架子不会变。我母亲的个子就不高,她当然也高不了。

    "她说话总吵吵?"

    像她这年纪的老太婆说起话来不叫嚷的也少,不过关键是姓名没错。

    "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两个外孙?"我问。

    "你就是她外孙?"

    "是的。

    他点点头,说:"她好像说过她还有外孙。"

    "有没有说过有一天会来接她的?"

    "说过,说过。"

    "不过,那时候我也下农村了。""文化大革命嘛,"他替我解释。"嗅,她这属于正常死亡,"他又补充道。我没有问那非正常死亡又是怎么个死法,只是问她葬在哪里。

    "都火化了。我们一律都火化的。别说是养老院里的老人,连我们死了也一样火化。"

    "城市人口这么多,没死人的地方,"我替他把话说完,又问:"她骨灰还在吗?"

    "都处理了。我们这里都是没有亲属的孤寡老人,骨灰都统一处理。"

    "有没有个统一的墓地?"

    "晤——"他在考虑怎么回答。

    该谴责的自然是我这样不孝的子孙,而不是他,我只能向他道谢。从院里出来,我蹬上自行车,心想即使有个统一的墓地,将来也不会有考古的价值。可我总算是看望了给我买过陀螺的我死去的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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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5-2012 00:49:29 | 只看该作者

54

你总在找寻你的童年,这实在已经成为一种毛病。是凡你童年待过的地方,你都要去找寻一番,你记忆中的房子,庭院和街巷。

    你记得你家曾经在一座抓伶伶的小楼上,楼前有一大片瓦砾,不知是被炸毁的还是火灾之后那片空场地就未曾再修建。瓦砾和断墙间长出许多狗尾草,那些残砖断瓦下时不时可以翻出蟋蟀。有种特别精灵的叫乌绫膏的,油墨乌亮的翼翅,抖动起来声音清亮。还有一种叫黄虫的,个子大而善斗,牙张得很开,你小时候在那片瓦砾场上度过许多美妙的时光。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很深的庭院,门口有扇厚重的大黑门,门上的铁扣环你得跟起脚尖才够得到。推开沉重的大门,要绕过一堵影壁,这影壁边上两只石雕的破磷头角都被小孩子们进出时摸得油光发亮。影壁后面是一个潮湿的天井,倒水的一角长了青苔,从那里跑过不当心就会跌跤。你那时候养过一对红眼睛的白毛兔子。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铁丝笼子里。另一只后来不见了,好多天之后你到后院去玩,才发现淹死在尿缸里,毛色浸得都很脏了。在边上望了许久,打那以后,在你的记忆里就再没有到后院去过。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有圆门的院子,院子里种着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谁知是不是这些花的缘故,这庭院里阳光总很明亮。院于后面有个小门,开门石级下就是湖水。中秋夜,大人们把后门打开,摆上一桌的月饼、瓜果,吃着瓜子,喝着茶,对着湖水赏月。幽深的后湖上空,挂着一轮明月,另一只月亮在湖水里摇晃,把光影拖得老长。之后,又有一次夜晚,你一个人经过那里,拉开了门栓,被清寂幽黑的湖水吓住了,那美过于深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经受住的,你撒腿就跑。以后,你夜里再经过那后门边上,总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去碰门栓。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带花园的房子,可你只记得你睡的楼底下那间大房里铺的花砖地,可以滚弹子,你母亲不让你去花园里玩。你那时生病,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床上,至多也只能在房里滚你那一盒子各式各样的弹子。母亲不在的时候,你便站到床上,抓着窗户往外看,轮船码头上挂的五颜六色的信号旗,江面上风总是很大。

    你重游了这些旧地,可什么也没找到。没有那瓦砾场,没有那小楼,没有挂着铁扣环的厚重的大黑门,连门前那条清净的小巷也找不到,更别说那个带影壁的庭院。也许曾经是影壁和天井的地方都开成了柏油马路,满载货物的卡车揪着高音喇叭,扬起尘土和冰棍纸,再就是窗玻璃都不齐全的长途公共汽车,顶上捆着行李,大包小包,从此地倒卖到彼地,又从彼地倒卖到此地的土产,成衣和杂货,从车窗里吐出的瓜子壳和满地的甘蔗皮。没有青苔,没有圆门,没有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没有湖水上拖长了的月光,也没有那惊骇灵魂的幽深和孤寂,有的只是同一规格的红砖简易楼,谁在窄狭的过道里一个一个烧煤球的经济煤炉,守在一家家人家的房门口。江岸上也听不见信号旗子在风中拍拍作响,只是货栈,货栈,货栈,仓库,货栈,仓库,牛皮纸的水泥袋和装在厚塑料口袋里的化肥和不是叫喊就是高唱的广播喇叭。

    你就这样茫然漫游,从一个市城到一个城市,从县城到地区首府再到省城,再从另一个省城到另一个地区首府再到一个又一个县城,之后也还再经过某个地区首府又再回到某一个省城。有时,无端的,你突然在一个被城市规划漏划了的或还顾不上规划的或者压根就没打算规划的乃至于纳也纳不进规划的一条小巷子里,见到一幢敞开门的老房子,在门口站住,止不住望着架了竹篙晒着衣裳的天井,似乎只要一走进去,就会回到你那童年,那些暗淡的记忆就都会复活。

    你进而又发现,你所到之处,细细一想,竟到处都可以见到你童年的痕迹,飘着浮萍的水塘,小市镇上的酒楼,临街的阁楼上的窗户,石头的拱桥,桥洞里进出的篷船,从人家后门下到河边的石级,一口废置了干涸的水井,都同你童年的记忆相牵连,唤起你一股止不住的忧伤,那怕是你儿时并未待过的地方。比如,滨海小城里那些老旧的青砖瓦房和摆在人家门口歇凉喝茶的小方桌,竟然也唤起你这种乡愁。再比如唐人陆龟蒙的墓地,也可能只是他的衣冠氛,在那么一所你从未听说过的老学校的后院,坟地上爬满青藤和野麻叶,边上有一片田地和几棵老树,午后的那一片斜阳,也都染上了你这种莫名的惆怅。更不用说你以前梦中都未曾见过的彝族地区那封闭了的空寂的塔院,半山腰上那些遥遥相望的苗寨的吊脚木楼,竟也在向你诉说些什么。你不免怀疑你是不是还另有一个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记忆,要不,也许是你来世的归宿?也许,这种记忆像酒一样,也有个发酵的过程,再酿出一股醇香,又让你迷醉?

    童年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样子?又如何能得到证明?还是只存在于你自己心里,你又何必去证实?

    你恍然领悟,你徒然找寻的童年其实未必有确凿的地方。而所谓故乡,不也如此?无怪小镇人家屋瓦上飘起的蓝色炊烟,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种细腿高脚身子米黄有点透明的小虫,山民屋里的火塘和墙上挂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唤起你这种乡愁,也就成了你梦中的故乡。尽管你生在城里,在城市里长大,你这一生绝大多数的岁月在大都市里度过,你还是无法把那庞大的都市作为你心里的故乡。也许正因为它过于庞大,你充其量只能在这都市的某一处,某一角,某一个房间里,某一个瞬间,找到一些纯然属于你自己的记忆,只有在这种记忆里,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伤害。归根到底,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勺,又渺小,又虚弱。"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么贪婪,你所能得到的终究只有记忆,那种源源俄陇无法确定如梦一般,而且并不诉诸语言的记忆。当你去描述它的时候,也就只剩下被顺理过的句子,被语言的结构筛下的一点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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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5-2012 00:49: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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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这灯火通明喧闹的都市,又是满街的行人,车辆穿流不息,红绿灯变换来变换去,无数的自行车像开闸的流水,又是T恤,霓虹灯和画着美人的广告。我本打算在火车站附近找个象样的旅馆,洗个热水澡,吃一顿好饭,慰劳一下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觉,缓解这十多天来的疲劳。连续走了几条街,所有的旅馆单间都住满了,仿佛人全在做买卖跑生意挣大钱。我既已认定今夜必须破费一下,不再睡满是人味汗臭的大统间或是过道里天一亮就得被赶起来撤掉的加铺,只好守在一家旅馆的门厅里,等乘晚班火车的旅客退房。烦不胜烦,突然想起我还有个这城市里的电话,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说是我要路过尽可以找他。

    我不妨试着拨了号码,电话居然接通了,接电话的并不客气,叫我等着,听筒里嗡嗡响了好一阵,不见挂断。我一向怕打电话,一是我自己没有私人电话,二是我知道一些有职位家中装有电话的对陌生人通常使用这一招,到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说声不在,或是干脆把电话扣上。我的朋友中没几个有私人电话的,但我朋友的这朋友没准当上了官。我并非对当官的一概有成见,我不到愤世嫉俗的这地步,只觉得电话这玩意不通人情,非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它就嗡嗡响着,我即使挂断也还得站在这旅馆门庭里干等,不如听下去,好歹是个消遣。

    电话里终于响起一个听来不很情愿的声音,又核实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惊叫起来,问我此刻在哪里?马上来接我!到底还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识还认这交情。我当即放弃了住旅馆的念头,问清了坐几路电车,拎包就走。

    敲他房门的时候,我多少有点迟疑。开门的房主人立刻接过我手上的东西,也不先拉个手,假客气一番,而是拥着我肩膀迎进屋里。

    好一个舒适的家,门厅接着两个房间,布置得相当雅致,藤条靠椅,玻璃砖面的茶几,搁上骨董和洋摆设的柜子,墙上挂的绘制的磁盘,地面都上了棕红的油漆,光亮得没处下脚。我先看见我这双胜鞋,从镜子里又看见我那蓬头垢面,好几个月不曾理发,自己都不好相认。

    "我从山区里出来,像个野人,"我不得不自惭形秽。

    "要不是这机会,请你都请不来,"主人说。

    他妻子同我拉了下手,忙着张罗茶水。他不到十岁的小女儿靠在门边上叫了声叔叔,望着我抿着嘴笑。主人说他收到他北京的朋友来信,知道我正在各地云游,早就盼望我来。然使又告诉我许多政界和文坛的消息,某某又出面了,某某又失势了,谁又发表了什么讲话,谁又重申了什么原则。甚至还有一篇文章,重新提起我的名字,意思是作品虽有失误,对作者也还不宜一棍子打死。我说我对这些已没有兴趣,需要的是生活,比方说,此时此刻要能洗上个热水澡。这朋友的妻子立刻笑了,说她马上就去烧水。洗完澡,又被主人领到小女儿的闺房也是他书房里,说是累了可以先睡一会,等会再叫我吃饭。厨房里油炸锅的声音,女主人显然正忙着炒菜。

    我躺在他女儿干干净净的小铁床上,枕着个绣了只花猫的机头,心想幸亏打了个电话,电话这东西也还不坏。我问他是不是当官了,进入电话阶层?他说他这是楼下传达室的公用电话,有值班的传呼。他还有些青年朋友肯定也想见我,这夏天夜里人都睡得很晚,有的就住在附近楼里,有的地可以电话招来,你如果想见的话。我满口答应,也就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又听见陆陆续续楼梯上的脚步声,还听见关上的房门外客厅里在说话,讲的是,你的作品,介绍你的遭遇,你仿佛成了个斗士,对抗社会的不平,你说你对抗不了,你以为荒诞并非只指当官的而言,这世界和人类自身越看都越加古怪,你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些关心你的朋友,令你觉得这世上也还值得一活,他们便商量明天找姑娘们来,一起去跳舞,为什么不?这话又是你说的,姑娘们则快快活活一群,不是些青年演员,便是些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们又相互唆使到野外松林里去采蘑菇呀,这当然是绝妙的主意,你们不怕吃了中毒?你不会先尝,你吃了大家再吃,谁叫你要当勇土?勇士先得为姑娘们献身!她们的嘴都不肯饶人,你说为姑娘们而死才最得当,她们说她们并不那么残酷,她们才不是武则天江青,也不是慈禧太后,那些老妖精死活她们不管,她们要把你留着,替她们烧火好炖蘑菇,说着便找来了脸盆,抬来了柴禾,你趴在地上,吹着干枯的松针和树叶,叫烟子熏红了眼睛,火苗呼的腾起,大家全都欢呼,围住火堆跳舞,有谁弹起吉他,你就兴在草地上翻了个筋斗,大家都拍手叫好,有个小伙子倒竖精蜒,又折腾一位姑娘,硬要她亮一手腾空翻,她说她可以随便跳一个什么舞,跳舞人人都会,要看的是她拿手的绝招,她说她穿的裙子,裙子又怕什么?人看的不是裙子,看的是自由体操。小伙子们都不放过,谁叫她拿过冠军!姑娘们也呵呵去搔她痒,弄得她连连打滚,喘不过气来,你说你从山里学到了巫术,能叫活的死去,死了再活,都说你吹牛,不信谁来试试?就都指她,这躺倒的姑娘便闭上眼睛装死,你摘了一根柳枝,挥舞不已,白眼上翻,口中念念有词,围住她转,一边用柳条驱赶四方的魔鬼,小伙子们也都跪在她周围,合掌祈祷,姑娘们好生羡慕,全都叫了起来,快睁开眼睛,看这许多人在求爱!你大喝一声,赤膊上阵,吐出舌头,又喊又跳,众人也围拢她狂舞,将她抬了起来,祭神啦!祭神啦!丢进河里去,给河伯娶亲!她止不住尖叫饶命!饶命呀!她说她跳,跳什么都可以,只求别扔进河里,小伙子们便罚她劈叉,双手还得举起,不许摇晃,虐待狂!虐待狂!姑娘们全都抗议,这才住手,全躺到草地上打滚,笑得一个个都叫肚子疼,好了,好了,你给我们讲讲,讲什么呢?讲讲你一路的见闻,你说你出来找野人,喂,你真见到野人了?你说你见到了一头熊猫,熊猫有什么稀奇,动物园里有的是,你说你见到的是跑进帐篷里找食吃,把头拱进了你被窝,假的,假的!你说你真想去神农架,都说那里有野人,你也想抓一只回来,教他学讲人话,别把人都当作小孩子,你说你想当小孩子都当不成,你真想回到童年去,到处在找寻童年的痕迹,她们也都说还是童年好,谁都有过美好的回忆,我就不,一个声音说,我童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只想活在现在,就这样望着头顶上的星星,还是讲讲你的创作吧,另一女声说,写出来的都发表了,发表不了的也还没写,你这个人没有一点正经,你说你太正经了,就想不正经一下,你真不幸啊,另一个声音惋惜!啦啦啦啦啦,注意,我要唱歌啦!就你臭美,就你贫嘴,你们打一架,谁赢了谁美,才不要你来当裁判,你说可人总要裁判你,谁叫你要出名?你承认你有一点想,不过没想到惹来这许多麻烦,大家都笑了,有人说,一起过河去?大家手拉着手钻进了一个山洞,领头的怪叫一声,碰了脑袋,惹得大家又哈哈直乐,洞黑漆黑,怕碰头总得弯腰,又碰上前人的屁股,这山洞里接吻最好!谁都看不见谁,谁敢就同谁接,这一点也不好玩,还是去游泳吧,一起跳进小河里,注意别让他使坏!谁坏呀!谁坏谁知道!一起来唱一个歌好不好?唱一个棕桐树,别老棕桐树了,唱一个龙的传人,谁传谁呀?就你爱国,就你烦人,就你烦我,大家别吵了好不好?父老兄弟们——我要淹死啦!谁这么讨厌?在幽冥的河水里采集蘑菇——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采不到,采到的只有忧愁,我们打桥牌好吗?别了,那真费脑筋,那么抽乌龟吧,谁抽到——我抽到了大王!真有手气,不想走运的人总有运气,这就是命运,喂,你相信命运吗?命运专门捉弄人,让命运见鬼去吧!别说鬼,夜里说鬼我害怕,你在幽深的冥河里走,你不是还去过鬼城酆都?讲一讲鬼城好玩不好玩?鬼城门口现今贴了一副破除迷信的对子,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算什么对子?只有对仗工整的才叫对子?就不可以有不工整的对子?你什么都想打破,你打破得了真理吗?别用那么大的帽子吓人,你不是无神论什么都不怕?你说你怕,怕什么?怕孤独,好一个男子汉,还英雄呢!英雄不英雄,怕美人,美人有什么可怕的?怕受迷惑,好大的出息!喂,同胞们!你干什么呢?要拯救祖国吗?你只拯救你自己,一个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想,你想,你想回到那一伙中去,却找不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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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5-2012 00:50:27 | 只看该作者

56

她要你给她看手相。她有一双柔软的小手,一双小巧的非常女性的手。你把她手掌张开,把玩在你手上,你说她性格随和,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姑娘。她点头认可。你说这是一只多情善感的手,她笑得挺甜蜜。表面上这么温柔,可内心火热,有一种焦虑,你说。她蹩着眉头。

    她焦虑在于她渴望爱情,可又很难找到一个身。已可以寄托的人。她太精细了,很难得到满足,你说的是这手。她撇了一下嘴,做了个怪相。

    她不止一次恋爱——

    多少次?她让你猜。

    你说她从小就开始。

    从几岁起?她问。

    你说她是个情种,从小,就憧憬恋情,她便笑了。

    你警告她生活中不会有白马王子,她将一次又一次失望。她避开你的眼睛。

    你说她一次又一次被欺骗,也一次又一次欺骗别人——她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她手上的纹路非常紊乱,总同时牵扯着好几个人。

    啊不,她说了声。

    你打断她的抗议,说她恋着一个又想另一个,和前者的关系并未断绝,又有新的情人。

    你夸大了,她说。

    你说她有时是自觉的,有时又不自觉,你并未说这就不好,只说的是她手上的纹路。难道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你望着她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用肯定的语气,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你说她在爱情上注定是不专注的。你捏住她的手骨,说你看的不只是掌上的纹路,还看骨相。说只要捏住这细软的小手,任何男人都能够把她牵走。

    你牵牵看!她抽回手去,你当然捏住不放。她注定是痛苦的,你说的是,这手。为什么?她问。

    这要问她自己。

    她说她就想专心爱一个人。

    你承认她想,问题是她做不到。

    为什么?

    你说她得问自己的手,手属于她,你不能替她回答。

    你真狡猾,她说。

    你说狡猾的并不是你,是,她这小手太纤细太柔软,太叫人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再说下去她就会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

    你说她已经生气了。

    她硬说她没有。你便说她甚至不知道爱什么?

    不明白,她说她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你让她想一想再说。

    她说她想了,也还不明白。

    那就是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爱的是什么。

    爱一个人,一个特别出色的!

    怎么叫特别出色?

    能叫她一见倾心,她就可以把心都掏给他,跟他随便去哪里,那怕是海角天涯。

    你说这是一时浪漫的激情——

    要的就是激情!

    冷静下来就做不到了。

    她说她就做了。

    但还是冷静下来,就又有了别的考虑。

    她说她只要爱上了就不会冷静。

    那就是说还没有爱上。你盯住她的眼睛,她躲避开,说她不知道。

    不知道她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因为她太爱她自己。

    不要这样坏,她警告你。

    你说这都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便总注意她给别人的印象。

    你再说下去!

    她有点恼怒,你说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天性。

    你这什么意思?她皱起眉头。

    你说的意思是只不过这种天性在她身上特别明显,只因为她太迷人,那么多人爱她,才正是她的灾难。她摇摇头,说拿你真没有办法。你说是她要看手相的,又还要人讲真话。

    可你说的有点过分,她低声抗议。

    真话就不能那么顺心,那么好听,多少就有点严峻,要不,又怎么正视自己的命运?你问她还看不看下去?

    你快说完吧。

    你说她得把手指分开,你拨弄她的手指,说得看是她掌握她自己的命运还是命运掌握她。

    那你说究竟谁掌握谁呢?

    你叫她把手再捏紧,你紧紧握住,将她的手举了起来,叫大家都看!

    众人全笑了起来,她硬把手抽走。你说真不幸,说的是你而不是她。她也噗味一笑。你问还有没有谁要看的?姑娘们全都沉默。这时一只长手指的手掌伸了过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你看看我。

    你说你只看手相,并不看人。

    叫你看看我的命运!她纠正你。

    这是一只有力的手,你捏了捏。

    不许说别的,你只说一说我有没有事业。

    你说你说的是这手挺有个性。

    你就简单说说我事业上能不能成功?

    你只能说这是一只有事业的手,有事业并不一定等于成功。

    不成功还算什么事业呢?她反驳你。说有事业也可以是一种寄托。

    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没有野心。她松了口气,僵硬的手指跟着松弛了。是没有野心,这她承认。

    你说她是个倔强的姑娘,只缺野心,并不想支配别人。

    是这样的,她咬了咬嘴唇。

    事业往往同野心又分不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他有野心就是说他是个有事业的人,野心是事业的基础,野心无非要出人头地。

    是的,她说,她不想出人头地。

    你说她只想肯定自己,她不算漂亮,可心地善良。事业的成功总少不了竞争,由放她过故善良,也就打败不了对手,自然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意义上的成功。

    她低声说她知道。

    有事业不一定成功也还是一种幸福,你说。

    可她说那不能算幸福。事业上不成功不等故没有幸福,你一再肯定。那你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你指的是感情上的。

    她轻声嘘了口气。

    你说有一个人偷偷爱她,可她并不重视,甚至都没有想到。

    那你说是谁?

    你松开她的手说,这就得好好想一想。

    她睁大眼睛,凝神的当口众人又都笑了,她于是不好意思,也埋下头笑。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姑娘们都围拢你,纷纷伸出手来,争着要你给他们看相。你说你不是算命先生,你只是个巫师。巫师,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女孩子们都叫。不,我就喜欢巫师,就爱巫师!一个姑娘搂住你,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看看,我有钱还是没钱?她挡开别的手说,我才不管什么爱情和事业,我只要一个丈夫,一个有钱的丈夫。

    找一个老头子不就得了?另一个姑娘嘲笑道。

    为什么非得找个老头?胖手姑娘反驳她。

    老头一死,钱不都归你?再去找你爱的小伙子。这姑娘有点尖刻。

    要就不死呢?那不惨了?别这么坏啊!胖手姑娘冲着那女孩子去。

    这肉乎乎的胖手非常性感。你说。

    所有的人都拍手,吹口哨,叫好。

    你看手相呀!她命令道,大家不许打岔!

    说这只手性感,你一本正经,意思是这手招来许多人求爱,弄得都难以选择,不知如何是好。

    有的是人爱这倒不坏,可钱呢?她嘟嚷着嘴问。

    众人跟着都笑。

    不求钱而求爱的却没有爱情,追求钱的没钱却有的是人爱,这就是所谓命运,你严正宣告。

    这命就够好的啦!有个女孩子叫道。

    胖手姑娘耸耸鼻子,我没钱怎么打扮自己?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怕没有人要?

    说得对!姑娘们一起附和。

    你呀,就想要女孩子们全围着你转,你真贪心!一个姑娘在你背后说,你爱得过来吗?

    可你向往那么个快快活活的夜晚,你说你哪只手都爱,哪只手都要。不,不,你只爱你自己!一只只手都挥舞着,抗议,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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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5-2012 00:51:03 | 只看该作者

57

我是从北边的房县进入神农架的,如今盛传野人出没之地。据清末的《郧阳府志》记载,这南北八百里的林区,当年"林虎昼啸,野猩时啼",足见蛮荒。我并非调查野人而来,实在想看看这片原始森林是否还在。我也并非怀着那种未曾混灭的使命感,它压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只是想既然已经从长江上游的高原和大山里一路下来,中游这一片山区不能漏了不看。没有目的便是目的,搜寻这行为自成一种目标,且不管搜寻什么。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没有目的,只是就这样走下去罢了。

    夜间大雨滂沱,到早晨也还小雨不断。公路两边已没有象样的林木,山上只爬满了葛藤和猕猴桃,河里和溪涧都是浑黄的浊流。我上午十一点到了县城,去林业局招待所想找进林区的便车,碰上正在召开三级干部会。我弄不清是哪三级,总归同木材有关。

    中午会议上聚餐,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作家,负责张罗的一位科长便拉我一起进餐,还安排了下午要出车的一名司机坐在我边上,一味劝酒。

    "没有作家不会喝酒的!"这科长长得圆实,人满豪爽。

    大碗大碗烫热的米酒很好进口,人人酒性焕发,面泛红光。我不能扫兴,也跟着豪饮。一顿酒板下来,我头晕乎乎的,那司机也不能出车了。

    开会的人下午继续开会,司机则领我推开一间客房,各人找个铺,倒下一觉睡到了傍晚。

    晚餐还有剩菜剩酒,干脆再醉。我只得在招待所过夜了。司机来说,山水把道路冲坏了,明天能不能出车还很难说。好在休养生息,他也乐得。

    晚上,这科长来同我聊天,他想打听首都宴会上都吃些什么?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说是去过北京故宫看过的人回来说,给慈禧太后做一顿饭得杀掉一百只鸭子,问可是真的?毛主席老人家中南海里住的地方是否还开放参观?电视里播放的那打补丁的睡衣我见过没有?我借此也问问他这里的掌故。他说解放前这里没有多少人,伐木的南河有一家,斗河有一家,放到大河里才扎排,全年木材外销量不到一百五十立方米。从这里到神农架,一路上只有三户人家。一直到六0年以前,森林基本上未遭到破坏。之后通了公路,情况就不一样啦,现今每年要上交五万立方米木材,生产发展了,人也来多了。原先每年第一次春雷,山洞里就出鱼,用竹匾堵在洞口水流上,一接一箩筐,现在是鱼都吃不到了。我又问这县城的历史。他脱了鞋,盘腿坐上床说:"要讲历史嘛,可就古老啦,离这里不远,他们来考古的在山洞里还发现了古猴人的牙齿!"

    他见我对古猴兴趣不大,又讲起野人。

    "这东西要碰上了,他会抓住你肩膀直摇,弄得你晕头转向,他哈哈大笑,转身倒走了。"我觉得他这像是从古书上看来的。"你见到过野人吗?"我问

    "还是不见到的好。这东西比人高,一般总有两米多,一身红毛,披着长头发,这么说说不要紧,真见到可吓人呢。不过,他轻易不害人,只要你不伤他,还会咿咿呀呀讲话,特别见到女人,咧嘴就笑。"

    这都是他听来的,恐怕也讲了几千年了,他讲的又不很新鲜,只好打断他:

    "你们职工中有没有见到的?我不是说农民或山里老乡,我是说你们林区的干部工人中,有见到过的吗?"

    "怎么没有?松柏镇革委会主任,他一起好几个人坐的一辆小吉普,就在公路上叫野人截住,当时全傻了,眼看他一摇一摆走了。都是我们林区的干部,我们都认识,都玩得来的。"

    "革命委员会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有人见到过没有?"

    "来考查野人的多得是,现在每年好几百,全国各地都有人来,中央科学院的,上海的大学老师,还有部队的政委、去年从香港还来了两个,一个商人,一个是消防队员,我们没让他们进去。"

    "有见到过野人的?""怎么没有?我说的野人考察队的这政委是个军人,同车还带了两名警卫员。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雨,路面冲坏了,第二天又是大雾,就迎面碰上啦!'

    "没抓着?"

    "车灯的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远,等他们操枪赶下车这东西就跑掉了。"

    我摇摇头,表示惋惜。

    "新近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野人学会,地区党委早先的宣传部长亲自挂帅,他们掌握有野人的脚印的照片,野人毛和头发。"

    "这我倒见过,"我说,"我看过一个展览,恐怕就是这野人学会举办的。也见到过展出的野人脚印的放大的照片,他们还出了一本有关野人的资料,从古书上对野人的记载到国外对雪人和大脚怪的报导,还有好些对目击者的调查报告,"我-一表示认可。"我还见到一张地方报纸上登了一只砍下的野人脚掌的照片。"

    "什么样的?"他弯腰冲我问。

    "像一只风干了的熊掌。"

    "那不对,"他摇摇头,"熊掌是熊掌,野人脚掌比熊掌要长,同人的脚板差不多。我为什么先头对你讲那古猴人的牙齿呢?照我看,这野人就是还没有进化成人的猿人!你说呢?"

    "那也没准,"我说,打了个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缘故。

    他松下劲来,也打了个哈欠,会议上整天忙碌聚餐够他累的了。

    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开会。司机来说路没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找到这位科长,说:

    "你们开会都很忙,免得打扰。有没有哪位退休的干部了解这县城历史?我好同他聊聊去。"他想起了一个劳改释放回来的前国民党时代代理过县长的,说:"这老头子什么都知道,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县委新成立的县志编写小组总找他调查核实材料。

    我在一条阴湿泥泞的小巷里,挨门挨户果真问到了他家。

    这是个目光敏锐的瘦老头,请我在他堂屋里坐下,不停咳嗽,一会让茶,一会请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满腹疑虑,不明白我的底细。

    我说我想写一部历史小说,同现今毫无关系,特来拜访请教。他这才释然,不咳嗽了,手也不动这动那,点起一支烟,挺直腰杆,靠在硬木椅背上,竟也侃侃而谈。

    "这里西周属赴彭国,春秋时属放楚国;到了战国时代,成为秦楚必争之地。战祸一起,杀人如麻,历史尽管久远,却一直地广人稀、满人入关后,全县三千多人丁,杀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说,元代红巾军起事以来,这里土匪就不断。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红巾军也算做土匪。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势力才被消灭。嘉庆元年,这里全是白莲教。张献忠和捻军也攻占过。再有是太平军,到了民国时期,官匪、土匪、兵匪,都很多。

    "那么这里一直是土匪窝?"我问。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一到太平年景,这里外迁来的,土生土长的,人丁又兴旺起来,也还繁荣。史书记载,周平王曾在这里采风,也就是说公元前七百多年前,这里民歌就很盛行。"那就太老古了,"我说,"能不能请你讲讲你亲自经历过的事情?比方说,民国年间,这官匪、土匪、兵匪怎么个闹法?"

    "官匪,我可举一例,一个师两千来人哗变,好淫妇女就好几百,还拉了二百多人做叶于,有大人也有小孩,这叶子是土匪的黑话,也就是肉票,要枪枝、弹药、布匹、手电来赎人,一个人头动辄一两千银元,限期交到。得雇人用箩筐挑到指定的地点,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连绑去的小孩子也照样撕票,只赎回了一只耳朵,至于小土匪闹,无非杀个把人,抢了钱财就跑。"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见过?"我问。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有,那年是赶三月三的庙会,这县城里有九个戏台,全画梁雕栋,十几个戏班子,白天、夜里连轴转。辛亥革命之后,民国五年,这县城里的学堂也男女同校,还开过盛大的运动会,女子运动员穿短裤赛跑。到民国二十六年以后,民风又是一变,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赌桌摆上好几十,一个大地主一夜输掉了一百零八个土地庙,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挂牌子,实际以此为业,远近几百里地的都来,昼夜接客。然后是蒋、冯、关三家军阀大战,抗战时日本人又大破坏一次。再就是帮会势力,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当时城关镇八百多人,青帮占了四百,势力渗透到上层,县政府的秘书都参加进去,下层到贫苦人家,抢亲、盗窃、卖寡妇,干什么的都有。当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户人家婚丧,门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头子老五买个人情,有枪杆都压不住。青帮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红帮年龄大些,土匪头子以红帮为主。"

    "这帮会中人可有什么暗号,彼此沟通?"我来了兴趣。

    "青帮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见面都称兄弟,叫做口不离潘,手不离三。"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环,张开其他二指,做了个手势。"手势是个暗示,彼此口称老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辈分不一样的以父子相称,师父,师母。红帮彼此称大爷,青帮称大哥。只要茶馆里坐下,把帽沿翻过来一搁,只管喝茶抽烟,自有人付帐。"

    "你是否也入过帮派,"我小心翼翼问。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没点关系,代县长也不会做的。"他又摇了摇头,"都是以前的事啦。"

    "你是不是认为文革的派别也有点这样!"

    "那是革命同志之间,不好类比。"他断然驳回。

    一时冷场无话。他站起来,又开始张罗我吃瓜子喝茶,一边说:

    "政府待我不错,要不关在牢里,我这罪人碰上那群众运动,也不一定活得到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说。

    "现今就是!这不都国泰民安?"他谨慎探问我。

    "有饭吃,还可以喝酒。"

    "那还图什么呢?"他问。

    "可不,"我应答道。

    "容我读书才是福,见人多事始知闲,"他望着天并说。天上又下起细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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