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自述长篇转载:后妃
我先后有过四个妻子,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一个皇后,一个妃,两个贵人。如果从实质上说,她们谁也不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妻子,我有的只是摆设,为了解决不同问题的摆设。虽然她们每人的具体遭遇不同,她们都是同一个制度的牺牲品。在很长时期内受到我冷淡以及恼恨的婉容,她的经历也许是最使现代新中国的青年不能理解的。她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家庭一出生时就被决定了后来的命运,也是从一结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场。我后来常想,她如果在天津时能像文绣那样和我离了婚,很可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当然,她毕竟和文绣不同。文绣的思想里,有一个比封建的身分和礼教更被看重的东西,这就是要求自由,要求有一个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的思想。而婉容的思想里,她更看重了“皇后”的身分,她宁愿做个挂名的妻子,也不肯丢掉“皇后”的身分。即使她忽然想开了,也起了离婚的念头,她的处境也和文绣不同,文绣从亲友中还能找到一些支持的力量,而婉容的父亲、兄长、师傅都不但不会支持她,恐怕还要加以阻难,甚至是加以压力。
自从她把文绣挤走了,我对她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说话,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我没有从她嘴里听她说过自己的心情,苦闷和愿望。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她究竟是个人,有一般人的正常需要。她是在一种非常奇特的心理下,一方面有正常需要,一方面又不肯或者不能丢开皇后的尊号,理直气壮地建立合理的生活,于是就发生了私通行为,还染上了吸毒(鸦片)的嗜好。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由她负责任,至少不该全部都由她自己负责。事实上,当时我把全部责任都放在她身上,我根本没有责怪过自己,当然更谈不上责怪那个吃人的制度。
事实上是,她的吸毒是由于她的父兄给出的主意,甚至在私通问题上,也受过她哥哥(已死)的鼓励。直到很晚我才知道,早在她那次离津去大连的路上,她的哥哥就由于换取某种利益,把自己的妹妹卖给一个同行的日本军官了。
1935年,由于她有了身孕并且将近临产,我才发现了问题。我当时的心情是难于描述的,我又愤怒,又不愿叫日本人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身上泄愤。我除了把和她有关系的人和有嫌疑的人,一律找词驱逐之外,还决定和她离婚,用当时我的说法,是把她“废”掉。由于当宫内府次长的日本人和关东军都不准许,我不敢冒犯日本人,于是又做出一个成心给婉容看的举动,即另选一个“贵人”。
婉容也许至死还做着一个梦,梦见她的孩子还活在世上。她不知道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填进锅炉里烧化,她只知道他的哥哥在外边代她养育着孩子,她哥哥是每月要从她手里拿去一笔养育费的。编者注:婉容初生婴儿被填进锅炉焚烧之事,被定本删削。
“八·一五”后她和我分手时,烟瘾很大,又加病弱不堪,第二年就病死在吉林了。
[ 本帖最后由 JENNY.P 于 30-4-2009 21:44 编辑 ]
溥仪自述:后妃
一九三七年,为了表示对婉容的惩罚,也为了作为“皇帝”必不可少的摆设而新选的牺牲品——谭玉龄,经北京一个亲戚的介绍,成了我的新“贵人”。她原姓他他拉氏,是北京一个初中的学生,和我结婚时是十七岁。她也是一名挂名的妻子,被我像一只鸟儿似的养在“宫”里,一直养到一九四二年死去。
她的死因,对我至今还是一个谜。如果我的疑心属实的话,她还是双层的牺牲品。
她得的病,据中医诊断说是伤寒,医生并不认为是个险症,我也知道,中医对伤寒是有把握的。后来,我的医生黄子正介绍了市立医院的日本医生来治,吉冈表示“不放心”,破例地搬到宫内府的勤民楼里来住,说是要“照料”。日本医生来了,给谭玉龄诊断说是颗粒结核,在进行治疗的第二天,她突然死去了。
令我奇怪的是,日本医生一开始治疗,表现得非常热心,在她身边守着她,给她打针,让护士给她输血,一刻不停地忙碌着。这时吉冈突然出现了,他把日本医生找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关上门谈了很久时间的话。正当医生忙着治疗,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必须在这时候要谈,而且谈得这么久呢?更奇怪的是,那个热心的日本医生走出了那间屋子,再也没有了原来的治疗热情,没有再忙着注射、输血,而变成了沉默而悄悄的。吉冈这天在勤民楼里整夜不住地叫日本宪兵给病室的护士打电话,讯问病况。这样过了一夜,次日一清早,随侍报告我说:“贵人殡天了!”
她的死讯我刚听到不久,吉冈就来了,说他代表关东军司令官向我吊唁,并且立即拿来了关东军司令官的花圈。我心里越发奇怪,他们怎么预备得这么快呢?
由于我犯了疑心,就不由得回想起谭玉龄的生前,她是时常和我谈论日本人的。她在北京念过书,知道不少关于日本人的事,也说了不少学校里的抗日活动的事。自从德王那件事发生后,我有时疑心德王乱说,有时又不能不疑心日本人是用什么玩意儿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谭玉龄死得奇怪,我就又想起了这些事。
吉冈在谭玉龄死后不久的一个举动,更叫我相信,即使不是吉冈偷听了什么,她的死还是和关东军有关。吉冈的这件引人疑心的举动,就是他太快地给我拿来了一堆日本姑娘的相片,让我选妃。
溥仪自述:后妃
我拒绝了。我说谭玉龄刚死,我很悲痛,无心谈这类事。他却说,正是因为要解除我的悲痛,所以他要早日为我办好这件大事。我只得又说,这确是一件大事,但总得要合乎自己的理想,能谈得来,不能这样草率地决定,此外语言不通,也是个问题。“语言通的,嗯,这是会满洲语言的,哈!”
我怕他看出我的心思,忙说:“民族是不成问题的,但习惯上理想上总要合适才好。”
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能要个日本妻子。这不是等于在我床上安上个耳目吗?这话不好明说,只好推三推四,找各式借题来抵挡他。
这个御用挂,真像挂在我身上一样,使我无法摆脱他。他死皮赖脸,天天纠缠我,我怕把他惹恼,又不好完全封口。后来他明白我是不要日本人的,也许关东军有了别的想法,吉冈又拿来了一些旅大日本人办的学校的中国女生的相片来。我后来在这批相片里,也挑出了一个对象,可是我二妹提醒我说,这是日本人训练好的,跟日本人还不是一样吗?我一想也对,又推回去了。吉冈催问我的时候,我就推说还没挑上中意的。当然,这样总拖也不是办法,我又怕总不挑出一个,也许关东军硬做主给我指定一个,那时我还不是也得认账?我忽然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挑一个年岁幼小的,文化程度也低些的,也就是说,要一个孩子。这样的对象,即使日本训练过,也还好对付,只要我功夫做好,还会把她训练回来呢。这个办法我认为不错,于是向吉冈说了,我要一个小学的,十四五岁的。
就这样,一个后来被称做“福贵人”的十五岁的孩子,成了第四名牺牲品。 后妃真苦!:( :( :( :( :(
回复 #4 JENNY.P 的帖子
你对历史好感兴趣哦:mk_28
回复 #5 独立小桥风满袖 的帖子
:) :) 本人喜欢历史地理;喜欢到处旅游闲玩;喜欢各地美食.:lol :lol即吃喝玩乐,样样行;:loveliness: :loveliness:
[ 本帖最后由 JENNY.P 于 29-4-2009 17:14 编辑 ] 历史的记忆:lol :lol :lol :yct_45 8一下, 为什么清朝后期的几个皇帝凭再多后妃都没留个后嗣? 就咸丰也只得同治一个, 要不怎么让慈禧有机会垂帘听政了. 真是清朝运数尽了? 后来呢?还有吗?
好看:victory: :victory: :vi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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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一九五○年七月的最末一个夜晚,押送伪满战犯的苏联列车到达了中苏边境绥芬河车站。接交要在明天早晨进行,因此,我必须在这里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伴随我的阿斯尼斯少校在卧铺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独自伏在窗边,疑惧丛生地眺望窗外。站台上灯光惨淡,冷冷清清,站台外面是夜幕笼罩着的原野,远远有些灯火,不祥地闪烁着。在视线达不到的什么地方,有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不清的简单短促的谈话声,都像是暗示着越来越近的凶险。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响声,一直到它完全消失。我聚精会神注视窗外出现的每一个人影,一直到它走出我的视线。我担心着晨光的出现,我宁愿黑夜永远没有尽头,因为我相信太阳一出来,我的性命也将如同窗外的露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有时,一个相反的念头也在我心头冒了一下,希望索性快些天亮,看看新的中国政府对我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阿斯尼斯少校他们所说的那样宽宏大量,那样文明。在他们的安慰话之中,有一句我很不理解的话,是一位军官说的:“祖国,这是一个幸福和骄傲的字眼!”在我的前半生中,“祖国”这个字眼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什么感触。现在我已来到她的身边,站台的那边,便是她的领土,可是我在这天晚上所感觉到的总是恐怖。这一夜的一切思索,最后总是归向一个结论:阿少校他们的一切解释,连同今天给我拿出的洋酒和糖果,都是对我的哄骗,哄骗我老老实实由他们交给站台的那边。在十几米之外的那边,只能有血的报复和难忍的侮辱在等待着我。只要天一亮,这一切就都开始降临了。
天色终于按着钟点亮起来了。
……阿少校把我领到另一节车厢里。一位身材高大穿中山装的人从座位上站起,迎面向我们走过来。
“我奉周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回国。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祖国的字眼又一次跳进耳朵里,我的眼睛却在搜寻脚镣手铐。但是这个人不但没有拿出这类东西,而且脸色平和,毫无怒容厉色。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好像军官模样的人,穿了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布制的黄绿色军装,胸前符号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也是一副和蔼文明的态度。我顿时想起阿少校他们的话,觉得不像是哄骗我。我放了一点儿心,同时又觉得迷惑不解。
和中国政府接收人员见了面之后,阿少校和翻译领我下车,通过了两旁有中苏军队分列的站台,把我送进了中国列车。伪满的那一伙人都已经坐好了。我被领到一个座位上坐下(那只黑色大皮箱也被放在行李架上),这时,我看见车厢两头都站着手持冲锋枪的中国兵士,又看见了糊上报纸的车窗,我的心又凉了。
正在疑惧之间,一个工作人员走到车厢中心讲话了:
“好,现在你们回到祖国了。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作好安排,大家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生病的就来报名……”
又是“祖国”,又是和颜悦色,又是给治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给自己解释道:这都是为了稳定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坐车,让火车装到不可知的刑场去。
列车开动了不久,几个工作人员拿来饭碗和筷子,每人发给一副,发完了碗筷,有个工作人员嘱咐道:
“小心不要把碗打了,在旅途中可不容易补充。”
我认为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暗示:这段旅程还不太短,不然为什么叫小心保存吃饭的家伙呢?
车上的公安人员抬过来一大桶大米稀饭,还有酱菜、咸鸭蛋等等,作为早点。对于这久别的家乡风味,人人吃得很香,竟把整桶稀饭全都吃光,以至公安人员把他们吃的一桶也让给了我们。这顿早餐加上政府人员的态度,使我略略感到了祖国这个字眼的亲切,但是随着这顿早餐的结束,这种感觉也瞬息消失,代替它的仍是那个压在心上的问题。
“下顿饭在哪儿吃?我还能吃上几次?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该怎么办呢?”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在苏联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苏联军官和我谈天,他问我:“你知道社会主义吗?”“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一些三民主义吗?”“不知道。”“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事吗?”“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呀呀!”他摇着脑袋笑起来,“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可是关于中国你知道些什么呢?”老实说,关于旧中国我知道的就不算多,对新中国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中国之“新”,对我说来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而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对于上代君主都是厄运。辛亥那年我没死在汉人手里,这次就再也逃不脱了。我这时把自己完全设想为一个掉进水里的人,火车到达终点,就是我沉底的时候。我不知道火车向哪里开,不知道旅程究竟有多远,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生命和旅途同是越走越短。我这时也就真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一样,举目四望,看有什么救命的东西可以抓住,即使一根稻草也不放过。我很想找一位政府官员谈一谈,以便向他表白,让他相信我是不应该死的。我观察靠近的工作人员们(我坐在工作人员们坐的这一头),无论从服装上,从他们互相谈话上,还是从年龄上我都弄不清谁是官谁是兵,最后只有把最靠近的一个年轻的兵士选做谈话对象。话是从他胸章上七个字说起的。我说自己是信佛的,佛不但要解放人类,还要解放一切生物。我没有杀害过任何生命,连臭虫也没掐死过一个……
我一面叨叨着,一面用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年轻的脸上浮着令我琢磨不透的笑容。我哪里知道,这个年轻战士对我感到的迷惑不解,正不下于我对他的迷惑不解呢。
我终于沉默下来,而心弦是绷得更紧了。车轮轧在轨道上发出的不停的闹声,突然汽笛的一声长啸,都似乎暗示着我和坟墓的距离是越走越近。我在座位上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我东张西望、竖起耳朵探听四周,寻找能带我浮出深渊的物件。这时,从身后我的侄子那边传来似乎关于什么“君主和民主”问题的议论。真像看见一根稻草那样,我猛然站了起来,嚷道:
“谁还在讲什么君主呵?我……我要和他决斗!”
人们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英勇姿态”给弄呆了。我歇斯底里地又说下去:
“你们也不用害怕……该枪毙的不过是我溥仪,你们不用害怕……”
我不记得又说了什么语无伦次的话,后来还是政府工作人员把我扶到座位上,安慰我说:
“你太疲倦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安静了一会儿,到底憋不住,又低声和那个年轻的公安人员说:“我知道,那个反对民主的是我的侄子秀山,这人思想很坏,还有那个赵××,你们更要注意这个人,在苏联的时候,他常常表示赞成蒋介石,对解放军说了不少坏话,他很靠不住……”
我还说了几个别的名字,还有诸如此类的告密材料,我这时的卑鄙心理是巴不得能有点什么更有价值的告密材料,作为拯救自己的垫脚石才好。年轻的战士还是满脸迷惑的笑容,连声说:
“你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在座位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列车慢下来,终于停了。不知哪个犯人低低说了一声“长春!”我又像弹簧似的一下跳起来。我相信这就是旅途终点了。车窗糊着报纸,外面景物看不见,只听见外面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唱歌。我在苏联时,看过中文报纸上的关于斗争恶霸的群众大会的描写,我现在认为窗外的歌声就是从群众公审大会上来的,地点一定就在车站不远的地方。群众正在那里等着对我举行公审……这天夜里,我发现那个年轻战士和持枪守着车门的战士,都是东北人,我认为他们会半夜私自把我拖下火车,发泄他们受了伪满十四年罪的仇恨。我就这样一夕数惊地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睁开了眼睛,我诧异何以逃过了昨夜的谋杀……
火车上最后一幕怪剧,也是失常状态的高峰,是在到达沈阳前不久发生的。这时我觉出了火车是向南开行,我认为沈阳必是我的生命终点,神经又一刻比一刻紧张起来了。我又不停地在走道上踱来踱去。踱了一阵一眼看见我昨天检举的赵××坐在那里,呆呆地瞅着自己的手背出神。我忽然想到,他一定是知道了由于我的告密,不久要被处死,因此现在正怜惜自己哩。这时,十八层地狱的迷信传说强烈地攫住了我,我认为这个人死后变鬼必不饶我。为了禳解这个灾难,我身不由己地走到他跟前,突然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请你饶了我吧!”说罢,给他叩了一个头,然后又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继续踱来踱去。据别的犯人事后和我说,本来人人都对未来吉凶惴惴不安,心情十分恶劣,这时又叫我闹得个个哭笑不得,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我弟弟溥杰说,我在火车上总是来回走个不停,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两眼发痴,吓得他不敢看我。和我在苏联同住过的伪满文教部大臣老振对我说:“从那以后,我算看透你这皇帝,是什么馅儿?"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列车到沈阳站停下了,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宣布说,因为天热,年岁大的人可随他去休息一下。他按名单把张景惠、熙洽、我,还有几个伪大臣都叫出来,让我们坐进一辆大汽车。我一看车旁腰插盒子枪的四个兵士,认为这可真完了。在汽车里,尽管随车的工作人员向我们解释,叫我们不用怕,可是我还是绝望地对我的侄子秀山叨叨着:“你算什么?你是白饶上的……我现在带你一块儿见祖宗去吧……”别的犯人都沉默不语,秀山瞪着眼,一声不响而脸色煞白地听我叨叨。他后来说,那天他叫我吓得两条腿都麻木了。汽车停在东北公安部门口,随行的政府工作人员,拿出名单点名,头一名就是我。我已经豁出去了,应了一声,把外衣脱下来一团,掖在肋下,跟着就向大门里走。进门上楼,我一步两蹬地飞快地跑上楼梯。带路的人对我不胜惊愕,连忙赶到我的前面,把我领进一间大屋子。这屋子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台子,摆满了各种点心、水果和纸烟。我想起了从前太监们讲故事说的,死刑犯人吃的什么催命酒。好吧,反正是全完了!我把团起来的衣服扔在台子上,还未落座,也不等后面的人到齐,就哆哆嗦嗦地抓起一个苹果,狠命地咬了一口。我已经弄不清别人怎么进来的,怎么坐下的,政府的首长们又是什么时候到的。站在桌子尽头,有位首长,他在说什么话,我也听不见。我只是不知其味地咬嚼着嘴里的东西,费力气地咽着,等待五花大绑。看那位首长说个没完,我着急了,站起来嚷道:
“不用再说了,赶快走吧!”
首长的话叫我打断,他笑着说:(这几句话我是听清楚了)“你是太紧张了,应当镇静镇静。”在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位首长也对我说:“你想不想看看你的侄子宪东?他在解放军里,想看他,可以叫他来……”
这几句话听得我莫名其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首长接着又讲的话,我听了更加糊涂,什么“要好好学习,改造”,什么“到了抚顺好好休息,注意身体”,这都是什么意思呢?正想着,带领我们来的那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把那个名单交给那位首长,报告说,除了熙洽因为身体不好没有来,其余的全来了。我急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竟一把从首长手里把名单抢了过来,看那上面写的什么。许多政府人员都笑起来,那位首长还是说:
“用不着紧张呵!”
这时,如果不是屋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的笑话还不知闹到什么地步。一个穿着整齐的干部服的青年,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我认出这是在苏联陪我们住着的张景惠的儿子,在伪满时,他是个学生,到了苏联,我们才知道他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小张的出现,使犯人们都活跃起来。他和他的父亲见了面,又向一些犯人谈了些他们家属的情况,谁的儿子在哪个大学读书,谁的女儿在哪里工作。这一说,满天乌云全散了。死不了啦!这个思想一在脑际出现,我的眼泪也就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至。
对死刑的恐惧,并不是从此就消失了的。八月五日到达了战犯管理所监狱时,在沈阳出现的乐观情绪又一扫而空,恐惧又重新占据了内心。与前所不同的,只是掺和了更多的迷惑不解。
从沈阳到抚顺这段火车上,有人乐观地估计,到抚顺休息几天就会分头回家,还有人说,他到过抚顺,知道日伪时那儿有个豪华的俱乐部,他断定那是我们“最合适的休息地方”。当汽车把我们从车站载到管理所,监狱的青灰大墙、高高的岗楼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刚吹散的乌云又回到所有的犯人的心上。我和荣源、溥杰和三个侄子被领着通过一条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哨兵的通道,进了一间有着一条长长板炕的房间。随着身后响起的关门上锁的声音,我在公案小说中看到的监狱生活,特别是我在长春对付孙博元那些孤儿的电刑具、木笼子、铁心包皮的马鞭,立刻涌现在我的脑际……
这一天,尽管伙食很好,我们都吃得很少。一整天大家都垂头丧气,不说一句话。第二天,军医们给我们检查身体,检查得十分详细,连过去得过什么病,胃口好不好,平常吃什么不吃什么都问到了。接着,牙刷毛巾等日用品都发下来了,新的被褥是昨天就给了每人一套,今天又发新衣服,黑色的外裤褂和白色的衬衣。随着这些举动,大家也有了活气,可是全闹不清是怎么回事。过了不多天,一个身材不高、大约不到四十岁的穿军装的人,走进我们的屋子,问我们的姓名,在苏联的生活,看过什么书。我们回答了之后,他说:“好好学习吧,思想一定要改造。”后来知道,这就是所长,解放军的一位上校。所长的话让我们更迷惑了。究竟是坐监牢,还是上学?说是上学,这里明明是一座军事监狱;说是监狱,我自然想起我听说过的前清的、民国的、伪满的监狱,以及我自己设的监狱,可是这里一无脚镣手铐和刑具,二无竖眉瞪眼的狱卒。和所长谈话后不久,报纸和书籍都送来了,每天还有游戏,晚上还有纸牌、棋等文娱活动。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这是什么学校呢?“学生”都不用名字,叫号码。我的号码是“981”。这不是犯人吗?没有审讯,只是每人发来一张表格,叫自己填上姓名履历。我填写得再简单不过:“前清皇帝、伪满洲国皇帝”,交给了穿军装的看守人员之后,也没有人再问我一句什么。这又不像是犯人了。
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这天是我们洗澡的日子,我们看见有些人挑热水到浴室里去。我知道这个刚刚改建好的浴室,热水管还没安好,所以,每次要用人力担水。我总以为担水的自然该是由犯人轮流,这时才知道担水的就是那些看守我们的和其他穿军装的人。究竟我们是不是犯人呢?这是不是监狱呢?
我的岳父荣源,自从进了房门,总是摇头叹息说:“看着吧,受罪在后头!”这天出去散步,他把从苏联带来的一包纸烟忘在院子里的窗台上,回到屋里想起来,很惋惜地说,如果不是在监狱里,非把这包烟找回来不可!可是不等他去找,看守人员把烟给他送来了。这个深信要受罪的人,也迷惑了。
“他们都很文明哩!这必定是专门挑出来管我们的。”
有一天,一个同犯发表了这个见解,同室的人都同意他的看法。在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解释下,这个解释也就是唯一可用的了。这种看法,竟保留到外出参观看到整个社会的变化时,才告失效。
在抚顺这一次一共住了两个月。这是由恐惧到迷惑,由迷惑到盲目乐观,又突然跌进恐惧的两个月。盲目乐观是由于报纸上一篇文章引起的。先是大家对学习莫名其妙,没有人讲课,叫我们自己学,第一本书是《新民主主义论》。我感到很新奇,伪大臣们也和我一模一样。什么主观、客观、意识形态、主观能动性,等等,谁也不懂。每天的讨论大部分时间是抠名词,抠得毫无兴趣。但是为了对所方表示积极,只好硬着头皮学习。后来不记得是哪一位,看到报上一篇谈新中国建设需要大量培养和提拔干部的文章,他忽然大彻大悟地议论道:原来共产党缺人才,所以叫我们学一学,不久就要让我们出去工作的。这个看法居然有许多伪大臣们都表示同意。盲目的乐观情绪一出现,居然有人很用功地念起书来。但是到了十月间,志愿军出国到朝鲜,抗美援朝运动起来了,所方突然宣布向哈尔滨迁移,这次盲目的乐观又一扫而空,一种新的恐惧又出现在每人的心上,而我大概又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个。
在火车上,我悄悄地问溥杰:
“你看这个战事怎么样?”
“唉,烧香引鬼。至少南满快完了!”
这几乎是当时全体犯人的看法。还有人估计,不等我们到达哈尔滨,美国军队就先到了沈阳。也有人认为,不久以后给我们打开监狱门的,必是美国人。总之,都认为尽管共产党打垮了日本人和蒋介石,这次的对手却是手里拿着原子弹的美国人,必然是引火烧身,最低限度,东北的江山是保不住了。我由此联想自己的命运是三条:一是再被送回苏联,这是最好的;二是被美国飞机炸死或是炸伤;三是不等美国兵到,中国人先把我们全杀掉。有这样的想法的也不只我一个人,这就是车厢始终保持宁静,整个旅途中大家全吃不下饭的原因。
到了哈尔滨,一看见这所监狱,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监房好像扇面似的排列成半圈,每个房间前后全是铁栏杆,好像动物园里装野兽的笼子。这是伪满遗留下的监狱(我们住了一年左右就搬了家,后来听说政府把这所铁笼子拆掉了),后来听一个当过哈市伪警署署长的伪大臣说,这个铁笼子原是日本人关押抗日爱国人士的地方,那时进了这里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去的。我住进去的那天,还没听到这些故事,可是那个铁栅栏门开关的响声,已够我受的了。从这天起,我心情日益恶化,不可终日地疑神疑鬼,外面无论是汽车声、开关门声,还是换岗哨的脚步声,都会引起我的惊慌。有一天夜里,一个犯人做梦叫唤起来,把我惊醒了,同时似乎又听到甬道里哨兵拉枪栓的声音,吓得我整整哆嗦了一夜。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到了哈尔滨不久,突然停发了报纸,也引起犯人们纷纷的猜疑。有一天,广播器放送完一段音乐,电台广播员刚讲了半句话:“伟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正在大张旗鼓地……”突然广播器被关上了。所有的监房也立刻屏息无声。大家都明白了,原来现在正镇压反革命,所方向我们封锁了消息。我想到的是:现在必定是百姓们在控诉我,说不定今天明天就要被拉到公审大会上,我一定是头一名!正在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时候,这天甬道里出现了所长和一位穿着军服的中年人。所长向大家宣布,有一位公安机关的首长,代表人民政府要向我们讲话。穿军服的人站到甬道上,对我们讲了大约有三个钟头。可惜我现在已经不完全记得了,因为我那时还听不大懂。他谈了政策、改造、学习,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这段讲话,实际上就是后来近十年我们走的道路。不过,当时我不能理解那么多,我只从他一再讲学习学习的话里,听懂了一个意思:共产党并不打算杀掉我。只明白了这一点就够了,我绷得紧紧的每一根神经,又松弛了下来。
接着,我们度过了第一个供应丰盛、情绪轻松的春节。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第一次写自传(1)那位首长讲过了话,让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过了不久,所方叫我们伪满战犯每人写一份自传。
我根据自己的“知识”,对自己解释说,这就是审判前夕的调查。
我原先认定不容分说就杀头的想法是没有了,这时我又猜测我的最后命运,大概还要经过审讯来决定。对于审问,我倒是早有了现成的一套。
到达哈尔滨的那天,刚走下汽车,还没有进监房的时候,我的侄子子显悄悄走近我的身旁,低声在我耳边说:“还是在苏联的那套说法!”我微微点了点头。
在苏联时,我曾经给苏联内务局写过一个“陈述书”,叙述了我一生的经历。这个经历是写得非常不老实的。我隐瞒了早在伪满成立之前,我在天津当“寓公”时就勾结日本军阀图谋复辟的事实,我把自己到东北说成是被土肥原绑架,隐瞒了我自愿前往的真相。关于前者,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东京法庭上南次郎拿出过的我写的亲笔信,我在法庭上矢口否认了它,一直也没向苏联政府承认这件事。关于后者,社会上早有我被土肥原绑架到东北的传说,我也就将错就错说成是自己被迫不得已。此外,我把伪满十四年的处境,说成是完全处于日本人的摆布之中,既不自由又很悲惨。关于我对日本人的谄媚,对家人的凶暴,我一字不提。经过这样粉饰,“陈述书”中的溥仪,就成了一个完全受命运捉弄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可怜的傀儡了。
这个“陈述书”里的历史,是我对外一贯的发言基础,也是我的家里人们对外的统一说辞。事实上,他们对我的底细都很清楚。从十四岁起就从北京跟随我的李焘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从天津动身到旅顺之前,是他给我准备的行李,我坐上汽车从大门溜出来,他在旁看见。我到旅顺之后,也是由他服侍我。他也知道我在长春时代对仆役们的凶暴无情,他自己就挨过我不少打。我的三个侄子在长春“内廷”做学生的时候,等于是我的仆役,他们知道,也听我说起过我与吉冈和日本人的来往情形。我的两个妹夫,知道的事情就更多。在长春时,我有的事情还愿意和五妹夫康庆商量商量。南次郎手里的那块黄绫,我在苏联就告诉过他,那确是我亲笔写的。我掩盖起的主要历史问题全在家里人的肚里,他们虽然到了苏联仍受我的役使和侮辱,动不动挨我骂,特别是三个侄子和李焘动不动还要挨我的打,甚至要围跪在我面前互相打嘴巴,但他们仍对我忠心耿耿,为我掩饰,连对他们的虐待侮辱也对外讳言。他们给我处理珠宝,替我偷偷销毁,连一粒珠子也不曾私自留下,这就可见他们对我的忠诚。
在苏联的五年生活,证明了家里这些人对我的无限忠诚。不幸的是我从北京时代就有了这样一个逻辑:越是接近我、熟悉我、服侍我的人,就越带有危险性。我已经说过,我对仆役立下那些不近人情的规矩,我采取的那些制造矛盾、叫他们彼此监视、有了过失叫他们互相体罚等统治手法,都是来自这个看法。因此,我生活上既要依靠他们,同时我又不信任他们,这就给我自己带来了无限的苦恼。我虐待和侮辱他们,在他们心里种下怨恨,这就给我自己带来了对于报复的恐惧。被我当奴才使用的几个侄子,是最接近和熟悉我的,又是始终伺候着我的,我对他们的心情也最复杂。
刚到抚顺不久,让我首先感到不安的是秀山侄。我自己记得火车上拿他当垫脚石使用的那件事,因此对他不得不特别和气,也不得不特别留意。有一天他在桌上写字,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偏躲着我,恍惚间我看见了“走着瞧吧”几个字。从此,我对他起了疑心,天天担心他会向所方检举我,说我的坏话。我想了许多对他防范的办法,最后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和他厮守在一起,尽可能把他放在我的约束之下。我竟没想到,所方突然调整住房,把我和几个侄子分开了。
分开之后,我在屋里坐立不安,熬了不过两天,就实在熬不住了,我忍不住流着眼泪向看守员恳求道: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第一次写自传(2)“请先生给所长说说,还是让我家里的人和我住在一块儿吧。我实在不习惯,我从来没离开过他们。”
这也是实情的一部分,我长这么大,还没和家里人分开过,离开了人的伺候,对我确是一件大事(后边我还要说)。但这仅是一部分原因,别的原因我自然不会说出来。所长亲自来了。我把生活上如何不惯、在苏联分开一次后来也还回到一起等等说了一遍。所长说:
“为了照顾你和年岁大的人,你们的伙食和那些年轻人是不一样的。你们住在一起而伙食不一样,对他们恐怕不大好。”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便满口替他们包下来,我认为他们吃得比我再差,也不值得考虑。
那天我还以为我的理由和眼泪真都生了效,侄子们果然又和我住在一起了。可是我很快就明白,即使真是眼泪和理由的作用,那时效也未免太短。过了不过一星期,再度调整房屋,我又和家人们分开,被拨到和几个伪大臣们一起去了。
我又像丢了魂似的熬了一阵儿。经过再三考虑,我又去敲门板招呼看守员。我已经知道他姓刘,便叫:
“刘先生!刘先生!我有句话和刘先生说。”
这时,我考虑到再合住是无望的事,只好降低要求,由要求与家里人同住降为要求每天见一见面。
这要求被答应了。
在我听说又要分开的时候,曾悄悄写了一张小纸条递给溥杰,让他交其他人传阅,条上写的大意是:“我们分开了,以后大家要和和气气,和衷共济。”意思就是防止他们互相乱说,特别是不能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以后每天我们在院中散步,就聚在一起,他们仍是和以前一样地对我恭顺。特别是真瑞侄,仍是引以为荣地给我洗缝脏破衣袜,秀山和子显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我渐渐地安了心。
到了哈尔滨,子显十分机灵地抓空和我讲了这句话,我觉得有了把握。他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我,倒不如说是告诉我,他们几个对我仍是耿耿忠心,信誓旦旦的。
我所谓有了把握,就是说我还要进行欺骗。在监狱初期,为了逃避惩罚,我有两种不老实的活动,一种是装作善良的公开表现,另一种是依旧使用家长权威,暗地里管束家里人。为了对付迟早必将到来的审讯,在一次院中游戏时,我悄悄走近了我有点放心不下的李焘身边(院中四周都有警卫哨兵),低声问他:
“你记得在天津有一次要搬家吗?”
“不记得搬家的事,我记得那次临动身去东北,收拾过行李……”
“那就行了。”我很满意他的理解能力,我就嘱咐他说:“我和所方说那是要搬家。问起你来,就说收拾过行李,别的全不知道。”
看他忠诚地点点头,我走开了。
过了些日子,不知为什么,院中游戏的安排改为分批进行。有一段时间我和李焘见不到面。这天真瑞在院中看到我,(我的几个侄子和几个年轻的犯人担任了送饭打水的勤务,他们可以跑来跑去)悄悄地说:
“李焘叫传句话:他和贾科长谈话的时候,说起‘上边’(这时侄子们对我还是这样私下称呼),从来不打人,在长春每月给他工钱三百元(其实是四百元),又说到在旅顺的时候,锁着大门,没有接触什么日本人……”
我听了,很满意这个不知挨过我多少打的李焘。可是,为什么谈旅顺呢,这很不必要。我就嘱咐真瑞,叫他见着李焘告诉他,“所方问起旅顺的事,就说全不知道。”
有了在苏联的一套,又有了这些安排,我把骗人的“自传”写好了。“自传”的最后有这样一段:
我看到人民这样受苦受难,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心中十分悲愤。我希望中国军队能打过来,也希望国际上发生变化,使东北得到解救。这个希望,终于在一九四五年实现了……
溥仪自述:有抗拒到认罪(1950~1954)
乾隆的田黄石印(1)我交上了这份自传,心中并不宽松,因为我知道光凭我的公开历史,也足够我戴上头号汉奸的头衔。我在等待着起诉。
我们监房的铁栏门外面,有一个岗台,整天有一名哨兵在那里站立着。监房前后栏外,各有一条甬道,看守人员不时地从甬道上走过。我一会儿偷看看岗台上的哨兵,一会儿偷看看走过的看守员,努力想从他们脸上看出点什么气候来。如果来了所方的管教人员(这是慢慢才分辨出来的,他们不像看守员轮流换班,经常坐在甬道的一头,而是偶尔出现的),就更加紧张和留意。
在提心吊胆之中,我不断地绞着脑汁,寻思着讨好所方的办法。在当时,犯人想讨好、想表现自己也是普遍心理,途径也离不开两条,一条是学习上装进步,另一条是在值日劳动上充积极。那时已经恢复了报纸的供应,最初的学习是读报,表现的方法也就是大声地读。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轮到谁读,谁就尽力放大嗓门,这个监房读得响,那个监房就更响,表现积极就成了比赛嗓门,越喊越响,好像一大群蝈蝈似的嚷成一团。直到看守员不得不过来干涉,人们才让自己缓一口气,暂时放低了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又逐渐变成了喊叫。
值日劳动,在抚顺的时候我没有干过。从我侄子们和我分开房间之后,我忙自己的事已够头昏眼花的,加上我从心里看不起劳动,伺候别人我更不愿意干。所以,在所方刚一规定这种制度的时候,我简直非常为难。这天,刚要轮到我来收拾屋子、扫地擦桌子了,所方的贾科长来到了我们的监房里,向同屋的犯人说:“溥仪他有病,值日的事不必叫他干了。”我心中的得意,自不用说。每顿饭吃完,我连自己的碗筷也不收拾,那些同屋的伪大臣,对我还有一定的尊敬,虽然已不叫我皇上,还称我为先生,他们替我收拾碗筷,也没有意见,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到了哈尔滨,贾科长没有来说我有病,我也自动干起活来。这与其说是我自己过意不去,倒不如说是为了给所方看看。“新中国是劳动人民的国家”,这句话我从报纸上看到多次了,知道了在所方眼里,劳动是衡量人的标准。我们这个监房连组长老梦一共五个人,也就是每五天轮一回洗饭碗、提水桶、擦地板和接递铁栏外送来的饭菜。这种活儿其实不算重,我在里面也是比较年轻的,可是初干起来,觉得很吃力,而且非常笨拙。特别是头一天,我在伪大臣们面前总不免有些落价之感,后来一想到这关系到所方的看法,我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一开头顶使我苦恼的是,我在这方面表现出的成绩,不但没能使我在同犯之间显得突出,而且正相反,越来越显出了我比别人更无能,更无知。
我们的学习,到哈尔滨有了变化。在读报纸之外,我们在所方管教人员领导下开始学“什么叫封建社会”。每次先由领导学习的李科员讲一次,然后由各监房的小组自己讨论。我对“主观”、“客观”还没弄清楚,又啃“封建主义”,感到十分困难,理解上也就比别人慢得多。最要命的是写学习心得。我从前在毓庆宫念了十一年书,至多不过是对过对联,从来也没有向老师交过作文。我在宫里只给“皇后”和“淑妃”写过些无聊的信,写过几首莫名其妙的诗,还从来没写过正经文章。现在为了使所方认为我学习得好,非干这苦差事不可,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抄书。我东抄西抄,抄书抄报,常常抄得同房的犯人都笑个不停。有时为了一篇心得,急得我做梦也在抄。好容易抄出了一篇心得,交了上去,却毫无下文。写过几篇心得之后这才知道,我算是白费了力气。
在另一方面,我不但在值日劳动上显出笨拙,在自己的生活起居上,也表现得很狼狈。自从和侄子们分开住以后,我每天都处在忙乱之中。那一段的生活到今天想起来还令我感到羞耻。我从出生到四十多岁,一天没有离开过别人的伺候。在苏联的时候,无论吃饭、穿衣、叠被、打洗脸水,以至洗脚、剪指甲,也全有人代劳。侄子们离开了我,除了一度担心他们变心之外,最大苦闷就是说不出的那么不方便,似乎连吃穿睡这些事也乱得找不出头绪来了。衣裳穿不好,觉也睡不着,而且天天是眼泪鼻涕一起流的。 有点累.改天啦....... 还有后续....... 有点累.改天啦....... :L :L :L :L :L :lol :lol :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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