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花开 发表于 9-5-2013 22:23:24

王小波之死——十六周年祭 / 王小平

王小波之死——十六周年祭 / 王小平
2013-05-05 00:30 | 阅读(2173) | 标签: 读书看电影 | 字号:大 中 小 打印文章

在前文谈到一个令人伤感的话题,即王小波之死:



“试问,即便如王小波一般,“你把自己看成人还是东西,也是你的尊严所在”,并且从此不去跟着亿万民工挤春运时期的火车,那么因此就能改变——哪怕只是改善——中国人特别是工农等社会底层整体上的无人权,无尊严状况吗?别忘了过去不久的七二三惨剧,别忘了刘志军的腐败案,别忘了换了名头依然高高在上自成独立王国的铁道部欠下的数万亿不良负债以及触目惊心的集团式腐败。一种个体的,仅仅局限于内心和口头的不合作,无法变革坚硬的体制。何况你可以不坐火车,可是生活的方方面面,终究要遭遇体制的压迫与凌辱。沈嘉柯先生《被损害的王小波》,正是从这个角度,对脱出体制的王小波晚年创作,生活的窘况和极其痛苦的死去背后死因给以分析,惋惜。同时表达对扼杀一个如此优秀的灵魂的体制的谴责。



“曾在批评熊培云先生的《不自由,仍可活?》一文里指出类似的问题:在不改变自身生活方式的前提下,仅仅追求个人灵魂上的自由,还只是一种消极的,形而上的自由状态。这种不合作,只能说是最低限度的不合作,隐秘到只有自己才知道,无改于畸形的人生与人世。即便不说是人格分裂,至少可以说是一种美好的自欺欺人。真正的有所思,必然体现为有所为。为此,重要的是以入世的精神,大家一起来推动这个造成所有人不自由的社会转型为一个可持续的,真正开放自由的社会。”



掷笔之后,心下才忆起:不知不觉,小波的十六周年忌日已经悄然过去了。琐碎,匆促,茫然若失,如此一年又一年。在前年所作《祭王小波》里,我曾记述过他的离去:



“自从1997年4月11号凌晨,王小平的兄弟王小波在北京一个普通的单元房里,在一个人的孤独和痛苦中,临死前用十个手指头抠着墙壁,在上面留下了斑斑血迹,接着像野兽一般嚎叫几声以后心脏停止跳动,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个年头了。”



去年的时候,则是以诗的形式,表达自己的哀思:



“你低沉的笑:

善意的,

狡黠的,

漠然的,

茫茫黑夜

独自展开漫游



我竭力跟随:

意外的,

亲近的,

渺远的,

跌跌撞撞,若即若离

在午夜两点钟的街头”(《悼王小波——十五年的怀念》)



那个自由而美丽的灵魂,如今漂浮在另一个未知宇宙里。此时此刻,或许正用若有所思的有趣眼光打量尘世,打量你和我。十六年过去了,尚还活着的人和这个世界似乎改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不易者,有坏的,也有好的,就后者来说,更多人佩服王小波理性而幽默的杂文,睿智从容有如罗素;更多人欣赏他时而穿越东都洛阳与未来世界2015之间,轻灵俏皮如狂想曲;时而在文革荒诞与政治现实之间,沉重到艰于呼吸的小说。更多人知道他,阅读他,理解他,怀念他。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也难怪读者更多注目的,始终是他的文字,而不是那烹调美味的厨师。其实小波本来就是个长相平凡,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小时候困于饥俄过度补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身高,他最惊世骇俗的形象不是来自生前,而是去世十年后广州美术学院的大四学生郑敏为他塑的那座裸体雕像。



如果说小波生前腼腆微笑的留影,他的亲友爱人写下的怀念文字,留给我们的多是黑白的记忆,那么他去世前一年,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黄集伟主持的读书节目《孤岛访谈》上那一席话,则令我们更直观的领略他声音背后蕴含的平静与力量。淡泊如入定多年的老僧,更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惜,这更多是读者出于温情和敬意的美好想象。虽然谁也无法预料生命这条隧道的尽头在何处,何时戛然而止,可是在生前的那段时日,王小波过着并不快乐甚至是非常痛苦的日子。沈嘉柯先生对此有一番白描: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回忆当年“给我写专栏就并非他真正所好,所以我也属逼迫他做一些令他心累的事的人之一。我难忘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他给我交稿时说写不出稿来的那种痛苦不堪。他写专栏,越写越为思想繁衍能力的不足而焦虑,而且理性纠缠带给他的是小说的想象力枯竭,越来越缺少血肉。”

据我读到的资料,王小波为了卖文换钱,还写了《辽宁青年》《演艺圈》之类的很多通俗杂志。他看重的小说发表不出来,能交的稿子又越来越状态不佳。

他的晚年经历令人心酸之极,过得不自由,也没什么趣,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要从自己身上割肉换钱的,自由野生不过是幻想。

不断重复抽血的王小波,心力和身体再也撑不下去了,1997年死于心脏病突发。几年后,出现了“王小波门下走狗”这种爱好者纯粹噱头的自诩。与王小波真实的遭遇对照来看,又凄凉又讽刺味十足。”



逝者已矣,人们常常选择以温情怀念来淡化其死亡的惨痛现实,以一种选择性的记忆为之美谥。可是这无改于王小波在极度的孤独,痛苦中死去那一幕。沈嘉柯先生对此的分析是: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中国低廉到尘土里的稿酬制度,花费国家财政垄断利益的协会组织,让选择了自由写作的王小波天才早逝......自由写作是高成本行为......他就应该拿着高稿酬,过着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展开良好地创作,自由地写他想写的。”



仅仅是稿酬制度吗?仅仅是理应付给自由作家的经济上的合理报酬无法兑现吗?仅仅是物质生活的困窘,无法得到及时的医疗救治杀死了王小波吗?别忘了他在幼年和知青时代渡过的那些最艰苦的日子,甘于清贫恐怕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最自以为傲的道德优势了。我想在这个国家,杀死自由作家的远不止于此。



我们知道,社会变革的动力,一个来自民不聊生,官逼民反;一个是制度锁死之后,思想上的批判和一个新的价值体系的建立。南宋杨万里《桂源铺》曰:“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民众的苦难生活与穷则思变的觉醒,维权运动与民主启蒙,这两者结合起来,如同脑和手足的合璧,互为支持,彼此促进,这才推动原本缓慢停滞的社会变迁加速转向——并且保证这种变革的愿望与力量运用到正确的路径和节奏上去。所以对我党来说,分而治之自然是题中之义。一个是身份等级的固化,把NGO锁死,集会结社永远是空悬在半空的胡萝卜,可望不可即;党禁更不必言。一个就是言禁,体现为对媒体教育的全面操纵,对民间刊物和网络自由言论的极力打压;以及对知识分子和独立思想者的严加控制。



三条路:你敢言,或是追求自由写作,就失去体制的豢养,就得挨饿,去坐牢,或是自杀,如储安平。你沉默,就安享体制的供养,甚至在私下的腹诽中荣膺大师的桂冠,如钱钟书。你做笔杆子为当局歌功颂德,就可以向学术官僚和国师的地位靠拢了,如郭沫若。王小波在三者之中,最终选择了主动的抛弃体制的物质好处和随之而来的精神上的沉重束缚。他要在言行上做一个彻底的,一致的,清清白白的现代人——而不仅仅是如莫言一般,一面抄写毛这个红色专制的不祧之祖垂之后世,扼杀一切思想和创作自由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享受体制内的种种名誉特权,一面宣称文学与政治无关,自己的获奖是文学的胜利。



如果说胡赵理政的八十年代尚且是一个疏于管制,任由知识分子与大学生的学术理想和社会良知短暂狂飙的时代,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当局悚然于前车之鉴,早已超越当年毛的反右运动一力以强力扼杀早春天气,而使用软硬的两手。一面严防死守,以言治罪,迫使万马齐喑;一面以垄断文化的权力市场化收买知识分子的甘心俯就。双管齐下,监狱与名利伴随左右,又怎能不令万千知识分子临深履薄,战战兢兢,乖乖景从?当此时,公开做一个体制的背叛者无疑需要更多的勇气。而在这个怯懦的,高度同一化而以异端为敌的国度里,勇于特立独行本身就是大智慧的象征。一方面,出于对自由的信仰和践行,推动王小波早在九十年代初便逃离了体制的捆缚;另一方面,获得自由的他最终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站立在强大坚硬的,对知识分子至为严酷的知识控制体系对面,在物质贫困和与主流社会的格格不入带来的精神压抑中,耗尽了最后的生命活力。



去世前不久,王小波在《写给新的一年(1997年)》里为我们描述了正在被遗忘,被抹杀的共和国真实记忆:用刀片振动使冷水变热的超声波;人们在医院前面排队打鸡血,以使自己精神旺盛得像只公鸡;早上起来站在路边甩手不休;找个大气功师来望空抓出癌细胞。更有趣的是:



“还知道了不管说点什么,都要从文化的角度去说;只要从这个角度去说,那你就是很聪明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对文化、浪潮等等抱有充分的尊敬,对哲学和文化人类学也很有兴趣。我不满意的只是在知识领域里的这种古怪现象:它和超声波哨子、打鸡血是同一类的东西。热起来人人都在搞,过后大家都把它忘掉。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记着这些事情,感觉很是寂寞。”



其实寂寞的又何止王小波一个人呢?还记得他去世不久,香港回归大陆时的举国若狂吗?人们用另一种方式在党开设的精神病院前面排队打鸡血。而近日《南华早报》网站上的一个网上投票,问港人如果可投票决定的话,是否支持回归英国?结果超过2,600人投票,92%网民支持香港回归港英时代。港人尚且如此,大陆上的民众又情何以堪?生活在所谓的祖国却感受不到平静,温暖,希望,甚至连起码的安全感也没有——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寒地冻的寂寞?



想想他最后那句新年的祈愿:“岁末年初,总该讲几句吉利话:但愿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能远离一切古怪的事,大家都能做个健全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比这句话更吉利。”十六年过去了,今天我们遭遇的是比他活着时候更古怪的一切,而能够在身份上,思想上,行为上都保持完整健全的人,又实在太少。只因为那些跟随在王小波身后,追求自由和自我主宰的人,同样需要付出物质贫瘠和精神压抑,甚至人身自由和生命的代价,同时还要被视为国家的敌人被误解,被背叛,被遗忘——这难道不是一种寒彻骨髓的寂寞?



上映于一九九七年的《甲方乙方》,电影结束的时候姚远说:“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每次想起这句话,小波的样子和文字就宛然活在我的心头。

mason00 发表于 9-5-2013 23:59:24

青铜,白银,黄金,时代三部曲。当代作家,王小波对语言运用的独特风格,是独树一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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